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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短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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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躺在铺好的三层包装纸上,跟它们抱在一起,被轻柔地装进泡沫箱里。它被抬起,又放下,再被抬起。它处在密闭的黑暗中,静静地呼吸,它们的刺剐蹭着彼此,按理来说是痛的,但它早已习惯了这样细微的摩擦,麻木是一种仁慈的保护,它不会再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疼痛而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它听到了刺耳的滋啦声,那是透明胶被强行剥离纸箱的声音。
终于有了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探进来,隔着包装纸,它模模糊糊地看着她,她没注意到它,她将一束束沉睡着的花抛到台上,以粗暴的方式唤醒它们。
她数数,一束白色紫罗兰、一束粉色紫罗兰、一束黄色郁金香、一束蓝色飞燕草、一束奶油色洋牡丹、一束荔枝玫瑰、一束香槟玫瑰……
它被丢到面向她的地方,用逐渐适应光线的花心,观察她机械的动作。
她单膝蹲着,左手抛花,右手握紧笔,右膝盖上压着一张纸,她在纸上飞速勾画。最后纸箱空了,纸上密密麻麻的一列√,像一把把丝带剪。
人们称呼它为玫瑰。
但它不认为自己的名字是玫瑰,因为还有很多很多的花都叫玫瑰,既然都是无限群体中的一个,它宁愿在更大的圈子里获取认同,它的名字是花。
有几个人站在台边,面无表情地撕开一束束花的包装纸,她们左手戴着手套,右手拿着坂源剪,她们扯掉花茎的叶子,动作快准狠,眼里没有残忍或怜悯,她们只是在工作。它被运过来之前就听过无数遍这个词,工作。上一份工作是什么、工作不要偷懒、不想工作就滚回家去、你能找到别的工作吗、你有停止工作的资格吗。
排在前面的花束越来越少,它不敢看了,很快就会轮到它。
它们互相鼓励,疼痛是一时的,漂亮是一生的。
那里是手术台,做完手术,从此大道光明,前路坦荡。
它们被抓住,哇哇大叫地上去了,蔫头耷脑地回到了包装纸里。
轮到它被拽出来,它被摘了两片最外层的、已经萎蔫的花瓣,它身上的叶子都被薅下来了,花茎赤裸地呈现在人的眼前。它感到羞耻,但这还不够,她把它的刺剪下来,一个不留神,一个小刺扎到了她的左手指,手套缓冲了疼痛,她啧一声,没表情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地张着嘴,用力将那个小刺剪掉。
它很痛。
等这场对它而言过于漫长的手术结束后,它同样被丢进包装纸内。她随意地把它们捆起来,放进了桶里,桶内的水浸泡住它三分之一的花茎。
半天之后,一些花被拎出来,它也在其中。
台上摆了十几个透明的、高矮不一的玻璃瓶,裹住它们的包装纸轻飘飘地坠入垃圾桶内,它排着队继续等待命运。
店内换了一批人,不变的是雷厉风行的动作,她们拿着剪刀,眉眼压下来,眨一下睫毛,就剪掉一朵花的根部。
人们用锋利的剪刀将斜剪它们的根部,因为这样能创造出更大的吸水截面,延长花期,然而它们的痛感同样被放大,原来拉长的寿命是一种延展的痛苦。
它排到了最后。“咔嚓”一下,惨叫的声音是清脆的,人们喜欢这种短促的声音,或是石头落进井里,砸中了某个人的“咚”声,人们不在乎青色的伤口。
新来的花艺师助理太无聊了,她扫一眼,还有那么长的花茎呢,于是又给了它一刀。
它毫无防备,下意识发出惨叫声,后知后觉地感到疼。它回到同类的身边,被塞进装着清水的玻璃瓶里,新来的花艺师助理双手提着玻璃瓶,摆到了展示台上。
它面向大门,被无数的花包围,它们花枝招展,庆祝已经过了最困难的坎儿,从此大道光明,前路坦荡。
衣着光鲜的顾客走进来,用挑剔的目光俯视它们。它被扫了一眼,没被看中,花艺师抽走它旁边的花,循着顾客的手指,又抽了五枝花,她问,要保水吗?顾客摇头,我就住在附近,简单包一下就好。花艺师点点头,她大步走到台边,熟练地剪下蓝色和透明的包装纸,抽出印有花店英文名的白色丝带,十几秒便包好了一束花。
付款前,花艺师问,要办会员吗?会员有折扣哦。
顾客问,什么折扣?
花艺师从抽屉里取出海报,嘴皮翻飞,我们店有月卡会员、季卡会员和年卡会员,其中年卡会员的优惠力度是最大的……
顾客打断她,不用了。顾客按原价付了钱,抱着那束花走了。
那六枝花有了归宿,之后的生活就安定了。它羡慕地瞥过去,望不了几秒,顾客的背影匆匆消失。
很快又来了一名顾客,说女朋友的生日要到了。
花艺师带他去了被精心包装的花束区,笑着说,这些花束都是今天包好的,花都很新鲜,您可以在这里面挑选,如果没有喜欢的,也可以根据您的需求再进行搭配。
顾客低下头,手机屏幕亮了,巨大的时间跳出来,映出他急躁的神情。他问最贵的是哪束。
花艺师一愣,笑得更加热烈,这束1388元,用了十几朵进口的粉心薰衣草,还有……
电话响起,顾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要这束了。
那束花被放进了宝马副驾驶的位置,扬长而去。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顾客,带走了一些花,没有人注意到它,若不是还紧挨着别的花,它还以为自己已经消失了。
暮色漫进店内,灯开了,瞬间亮如白昼。
太亮了,它有种无处遁形的恐慌,衣服和武器都被除掉,失去了力量,连灯光都能烫伤它。
她们走来走去,揪出那些苟延残喘的花,它们被放在台上,一人拿出手机,白光闪过,她在屏幕上敲来敲去,口中喃喃,绣球一、向日葵一、大飞燕一、洋牡丹二、铁线莲二、多头玫瑰三……
另一人凑过去,这向日葵好像还可以救救。
算了吧。
为什么?
报损都已经发出去了。
也行吧,反正救了也活不了多久。
她们让新来的花艺师助理把这些花剪断,丢进垃圾桶。
助理眼睛飘了飘,不能直接丢进去嘛,省事。
这样做,垃圾桶很快就装满了,还是说你想多倒几趟垃圾?
我还是剪断它们吧。
咔嚓、咔嚓、咔嚓……它们的身体断成几截。花艺师拿起只剩头的洋牡丹,你可以拿这个解压。
助理看着枯萎过半的花,掩不住轻蔑的好奇,怎么解压?
花艺师用掌心包裹住洋牡丹,五指收拢,洋牡丹被捏扁,气若游丝。
它听见了洋牡丹的痛呼,它想象着那种疼,花瓣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它想被某个顾客买走,立刻、马上、就这一秒。
花艺师松开手,洋牡丹呼吸到了希望,慢慢膨起来,洋牡丹想恢复原本的形状。
助理接过了洋牡丹,重复花艺师刚刚的动作,握拳,扼杀衰弱的生命,确实解压。有些花瓣在这种窒息的压抑中逃出来,飘到地上,肮脏的扫把随即将它们送入簸箕里,洋牡丹四分五裂的身体,还是葬在了同一个垃圾桶里。
凌迟结束,为了打发时间,她们又来巡逻了,会有漏网之鱼吗?她们嘻嘻哈哈,也许是因为快下班了,她们摘下刻薄的面具,换上和善的笑容,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年轻人的活力在面积不大的花店扩散开来。
她们是换了一套灵魂吗?
它不明白,只是强迫自己舒展花瓣,它可以因为漂亮而被凝望,但不能因为凋零而被审视。它厌恶垃圾桶,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那个充斥着腐臭气味的地方。在来到这家花店前,它被误扔进垃圾桶里,虽然很快就被捞出来了,可它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滋味。
它看到前面有一枝垂着头的桔梗,它很想提醒洋桔梗,她们来了,你要打起精神,要活下来。
桔梗仿佛睡着了,在来人的目光中一动不动。
滴滴两声,助理的眼睛转到了手表上,她欢呼一声,下班了。
桔梗被判了死缓,它们所有花都被判了死缓,它松了口气。今天快结束了,殴打、截肢、杀戮、抛尸这些事情,都可以留待明日再做。
黑暗砸下来,钥匙旋转两圈,门以顶天立地的姿态被固定,所有人都离开了。
它和别的玫瑰挨在一块,它没有刺了,也不会再被玫瑰刺到,然而一种更大的痛苦取代了刺痛,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家,它吮吸着逐渐变得浑浊的水,未知的焦虑带来眩晕感,它迫切渴望抵达。
被某个人捧在怀中,被某个人当做惊喜,被某个人悉心呵护……然后,为那人粘贴笑容,人们说这是它的工作,它要被某个人带走,才能让花生变得完整。
谁会来带走它?恐惧和兴奋都令它颤栗,它大口大口地吸饱了水,水变少了,也变得更肮脏了,为了滋养自己,它必须这么做。透明无味的水变得污浊发臭,它先是对此感到抱歉,后又撇清责任,是人们将它们放在一起的,它什么都没做,所以它什么都没错。它忧虑自己的前程,善意和歉意都变成了稀缺物品,水面泛起涟漪,也许这是水表达谅解的方式。
天亮得很快,她们挂着黑眼圈,拧紧眉头涌进来。她们拆掉没卖出去的花束,状态还不错的花被放回装有同类的玻璃瓶中,半死不活的花都被丢在一旁,静候谋杀。
每一个顾客进来,它都挺直了腰杆,它期盼被看见,它希望今天就能截断忐忑,让不安从它的体内漫出去,流到哪都好,不要再跟它扯上关系。
它努力吸引顾客们的目光,可人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略过它,店里的花那么多,又大又亮,堵塞人们的视野,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的周围少了许多花,黄昏压碎了今日的愿望,新的花材被拖进来,花店不允许空荡,形状要多、色彩要满、位置要高低错落,丰富就是一种美。它隐约感到它不再年轻,光阴腐蚀着它的梦,不是每朵花都能毫无缺憾地结束生命。
它终于被挑出来,花艺师想要包橙色系的花束,从茫茫花海中选了它。
可它,不是橙色的呀。
没关系,花艺师拿出橙色的喷漆,橙色四处跃动着,牢牢地扒住它的身躯,吸附在花瓣上,你借我骨肉,我借你斑斓,催生不容拒绝的统一。
它变了容貌,那是一种形式上的脱胎换骨,它跟别的花一起被裹进保水棉中,被崭新无暇的包装纸捆起来,被摆到台上的那一瞬间,它们的命运紧密相连,这种团结是□□上的团结,一旦它们的身躯被强行分开,团结便会烟消云散。
它顶着橙色的帽子、妆容、后天的胎记、刺青、烙印,叫什么都好,它顶着被刻意制造的美,挺直中年的腰,散发喷漆的味道,焦灼地面对着还是背对着希望。
它、它们、到底能俘获谁的欲望?
我不喜欢橙色。
688元?太贵了。
这个价钱……不值得。
这株玫瑰有点干巴了啊。
这不是新鲜的吧,感觉放好几天了。
它们被拆掉,剥掉包装的过程与开膛破肚无异。它喘息着,为久违的呼吸自由和无法挽回的青春,花店就不能是一个家吗?这儿有那么那么多的花,那么那么多懂花的人。它躺在贴着瓷砖的、冰凉的台上喘息着,它改变不了命运,是否可以通过改变观念来实现圆满,它跋涉了上千公里才来到这里,值得拥有幸福的结局,它尽全力伸展花瓣,企图跟新来的花艺师助理对视,它的花心就是它的眼睛,有人能读懂它的祈求吗?
它还活着,它想回到玻璃瓶中度过最后的时光,如果这点太困难,那便换一个愿望,它想全须全尾地进入垃圾桶中,体面、平静地迎接偃旗息鼓的那一刻。
咔嚓、咔嚓、咔嚓。
伴随着切骨的疼痛,它听见了恼怒的责怪声,你为什么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将自己出卖。
它终于被丢进垃圾桶中。
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