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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苦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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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夜色已深,姜思齐环顾四周不见礼部尚书身影。何定春知机,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殷大人在那边工匠房里。”说到此处咳嗽一声,“那群书生着实无礼。下午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百姓,其中几个不长眼的塞给举子鸡蛋菜帮什么的,咳,咳,殷大人不小心着了道,这个这个,末将护持不利,姜大人……”姜思齐早已知晓此事,见他可怜巴巴的望来,显是盼望自己说项,点头抚慰道:“你放心,殷大人清襟雅量,定然无事。”何定春得他保证心下大安。他本已决心要紧抱姜右卿的大腿,经过今晚更是死心塌地,心下打定主意:御林军那群猴崽子最近个个鼻孔朝天,可不就是搭上了姜大人?哼,我金鳞营当年就在姜大人指挥下护卫过士子和知政,说起来这缘分结得比他们可早多了。这回死乞白赖也非靠上姜大人不可。
姜思齐口中安抚,实则对将要见到的殷尚书亦微觉惴惴。上回两人在大理寺相见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次尚书大人可是半个眼神都没给过自己,再上次便是别府那次……宣瑚生这混账!
何定春陪着姜思齐走向塔基南向一排民房。这本是乃是为了官府匠人所盖。先前见情势不妙,何督领本欲遣人护持殷尚书先行回城,不料殷尚书却执意不允,无奈何,也只得派了精干手下护卫尚书与其下属到此,其他再视情况而定。不多时两人到达塔基近处,负责守卫的金鳞营卒见督领到来,自动自觉让开一条道路;而道路月光尽处,殷大人身影清清映出。
殷浮筠正与两名手下官员轻声交谈,闻声举头,正见姜思齐迎面而来,不由呼吸略略一窒,旋即自若,站在原地拱了拱手,“姜大人。”姜思齐与他见过礼。何定春在旁讪讪的笑,含含糊糊将之前情形交代了,却将姜思齐放任举子们离去行为轻描淡写。殷浮筠心中有数,掀了掀唇角,“当真辛苦姜大人了。”何督领见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大为紧张,暗道这位果然记恨我老何让他挨了臭鸡蛋,这,这可如何是好?对啦,那俩臭鸡蛋揍到哪里了?
他在看,姜思齐也在看,月光下见他右侧额角发青,其上纱冠亦是有片模糊,果然之前被鸡蛋砸中,幸喜右眼尚远不曾受伤。他放下心,这会倒盼张弓麻溜的把崔大人请来,自己也不用跟殷尚书在这里面面相觑没话找话。偏偏这张弓倒真听话得很,此时还带着人满城乱绕,浑不知他前东家亟盼他归来解围。
殷浮筠并不理睬姜何二人,自顾自与属下交代事宜,倒是两位礼部官员觉得把姜右卿干晾在这不大妙,匆匆应付数声便借故闪到一旁,剩下尚书大人孤零零怪无趣的,终于忍不住瞅了姜思齐一眼,见他负手而立正仰头望天,看完星星看月亮,面上神情委实肃穆。若非殷浮筠对他细微神态都已烂熟于心,定当他正思考岁月如梭逝者如斯这头等玄奥之事,而不是心里一只一只在数羊。
仿佛当真瞧见了一只又一只羊走过面前,连绵不断,咩咩直叫,把殷大人的心都渐渐叫散了,最终融成了一团羊羔毛。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到姜思齐身旁低低咳嗽两声。何定春看星星正看得脖子发酸,见状忙不迭退开,暗自祷告殷尚书卖姜大人个面子,保住自家前途不失。
姜思齐闻声回头,听到殷浮筠道:“姜大人陪本官走走如何?”说着已举步向前。姜思齐一怔,回顾左右,只见周围人都闪的远远的,何督领正在朝自己连连拱手求救,便向他摆摆手示意放心,大步流星赶到殷尚书身侧。
夜风甚急,拂得殷浮筠官袍猎猎作响,那袭绯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浓重得无法分辩。风声拍动着他的衣袂,玉佩坠击叮当;而远方新生枝桠在沙沙吟唱,星光下的露草簌簌抽生。
这一切交汇而来,是如此的令人怅然若失。
殷浮筠收回前进的步伐,蓦然回首,恰捉到姜思齐脸上那转瞬将逝的惘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冷不防鼻子发酸,阿嚏一声,已是一个喷嚏打出,他迅速偏过脸去,忍不住又是连续数个喷嚏,直到眼底都呛出泪意来才止住,轻声道:“失礼了。”
姜思齐摇头道:“哪里,哪里,大人保重。”口中寒暄,目光却投向一旁的树木。殷浮筠见状,知他必想起当年庆兹府夜河邂逅之事,虽在寒风之中却不禁心口发烫,故意淡淡道:“你放心,事不过三,我不会再窝藏你一件外氅。”姜思齐被他拆穿心事,饶是他如今修炼得脸皮甚厚也不禁赧然,道:“殷大人说笑了。”心里暗觉奇怪:什么叫事不过三?
殷浮筠久不曾与他如此谈笑风生,上一回大理寺与这人相敬如冰,独处之时对他实也并未有太多挂念,自以为那一场决绝相别直如快刀,已然尽斩心魔,不想当真相见,只寥寥数语便已如醺,不由喜悦惭愧,又有些恨意:世上原来真有人堪比剧毒,便是铁石心肝也照样穿肠而过。
姜思齐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加倍小心,就见他向自己上下打量片刻,徐徐道:“姜大人倒是好运气,不曾被人砸鸡蛋。”
此时两人恰行上一处缓坡,月光清亮,将殷浮筠额上淤青照得鲜明,姜思齐情知绕不过这个坎,打个哈哈道:“惭愧惭愧。大人不碍事么?”
殷浮筠道:“收了一堆鸡蛋壳,还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指向受伤额角,“只是如此狼狈,明日不免为人所笑。”
姜思齐顺口安慰道:“其实也不打紧。回去煮个鸡蛋剥掉蛋壳,趁热在伤处滚一滚,两个时辰淤青便会自然散去。”
殷浮筠不意又闻鸡蛋二字,但觉十分晦气,道:“这种土方子又如何做得准?姜大人又没试过。”他这句本是嘲笑,不想姜思齐点头笑道:“何止试过,简直屡试不爽。我师……我娘从前总是用这个法子。”说到此处却是想起了少年时师娘为他煮蛋化瘀的往事,笑容也充满了温柔与怀念。
殷浮筠奇道:“果真全无痕迹?”
姜思齐摇头道:“那倒不全是,尚有些痕迹,那是因为……”不及他说完殷浮筠已截过话头,“必是不等伤愈,鸡蛋便被你抢来吃了。”姜思齐笑道:“是。”两人相对大笑。
殷浮筠笑了半晌,忽叹了口气,道:“我幼时家贫,常常整月也见不到半个鸡蛋,就算有,母亲又哪里舍用来治伤?到后来身陷蛮王府,纵锦衣玉食又如何吃得下?”
这段往事便是宣瑚生亦讳莫如深,姜思齐再不料殷浮筠竟会主动开了这个头,愕然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么?”
殷浮筠目光越过他,望向遥远夜色中,喟然道:“宣瑚生果然已跟你讲过了。”
以姜思齐之智,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该如何应对,见殷浮筠衣袂飘飘,似他无穷怅恨心绪总是难掩,一时把千般防备都暂且撂下,低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往事已矣,大人也无需太过介怀。”想了又想又道:”大人放心,宣将军不是那等长舌之人。”
殷浮筠看着他笑了一笑,似想说些甚么,到底忍住,揶揄他道:“我明白,在你这里宣瑚生自来是忠厚善良。”姜思齐捧场的哈哈哈,暗自腹诽:这四字和这小子一点也不搭边好么。
殷浮筠缓缓收拢了笑容,道:“你说无需介怀,是啊,天炉早已收复,老王尸骨无存,便是这段过往今世上知者也不过寥寥,我实不该羁绊于此。”他目光下坠,落入那无限黑暗过往之中,“然而我为甚么偏偏就是过不去?”
他轻声发问,问人也问己,问岁月也问回忆。
不盼人答,又有何人能答。
姜思齐亦不能,唯有沉默,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母亲本是他人外室,所受磋磨甚多,对我也是动辄打骂,我幼时常常遍体鳞伤。要用你鸡蛋化瘀的法子,怕是要几十上百个鸡蛋才成。”或是时深日久苦痛已远的缘故,他如今联想到此种场景,居然已可以笑出声来。
姜思齐听他笑声,不免为他心酸,张了张嘴又不知劝甚么才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看来以后不能在他面前再提鸡蛋二字。
殷浮筠止了笑,叹道:“我幼时不知事,还以为母亲憎恨我,常常便想自己死了她定快活得很,然而终于从老王那里逃出来,才知道母亲在我失陷之后,带了把剪刀想要刺杀老蛮王,结果被他的侍卫活活踏死在大门前。”他讲到这段惨烈往事,声音平淡,听不出半点苦恨伤痛。
姜思齐喉咙发干,半晌才涩然道:“大人保重。”
殷浮筠望着他,道:“你放心,我若不保重自己早已死了千八百回。说来今日被人砸鸡蛋菜叶子之事原也不是第一回了。只是天炉城当年大家穷得很,鸡蛋青菜是没有的,便是有也舍不得用来砸人。都是裹着石头的雪团劈天盖地的砸过来。你不妨猜猜看,那是为了什么?”
姜思齐心中陡然一震,手心微微冒汗,摇头不语。
殷浮筠道:“当年老蛮王府中豢养许多少年男女拱他淫乐,待官军收复天炉城,便将这些少年孩童放归家中。可是当地乡亲却容不下他们,驱赶到一处空地要以雪团乱石砸死。我亦在其中,眼见雪团呼啸而来,想哭却哭不出来,因为明白就算自己怎么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冲上来护住我了。”
他眼中微闪晶亮,很快望向天际孤月,“我还记得那时的情形,身前身后的人头破血流,周围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更多的是喝骂,我呢,就木木的杵在原地,知道躲也躲不过,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打死那个小贱种!我想总算轮到我了,我不躲,就可以去见娘了,果然就看到一块很大的雪团迎面打来……可是那块石头终于没有砸下。”
他霍然转头望向姜思齐,定定的道:“因为杨将军到了。”
记忆只剩一道电光。
电光到处,雪石应声而落,旋即才是如雷如啸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倏忽便有疾风卷来。
马上将领银盔素甲,手中墨弓如淀日光,横亘于两群身后群骑如雄鹰张翼,迎风荡荡。
见了血腥的人群本正狂热团雪裹石,见状都不由自主屏息向后。
青年将领望向场中呻吟不已的少年男女,又看了看满地鲜血,脸色仿如冻冬,冷冷道:“我曾下令放归这些孩童还家,如今情形又是为何?”
人群被他质问,仿佛迎头冰水浇下,谁也不敢多话,半晌方推出一名当地耆老答话:“回杨将军的话,这些人年龄虽小,却与那老贼行那无耻勾当,助纣为虐,还望将军允我等行了规矩,以清乾坤本源。”
年轻的将军面色铁青,弓首指向场中的一名稚弱少年冷笑道:“笑话,我看他虚岁也不足十,不知要怎样助纣为虐,不如教教我杨季昭?”
耆老无话可答,只把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杨将军,这些人都是被那胡人占过的,污秽得很,若留下命才是伤风败俗,实在是我天朝之辱啊将军!”
将军越听越怒,手中弓脊咯吱咯吱作响,待听到一个辱字,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胡说八道!”话音未落手中铁弓已朝那老者直抽下去,但听咔嚓一声,老者头上竹冠已被他抽成两半。他犹不收手,铁弓顺势急挥,将老头身旁几名壮汉一并打到在地,个个头上血流如注。
周围人见状登时大哗,纷纷叫嚷打人了快跑,眼看着情势便要大乱。他身后有名将领口中呼哨一声,马上众骑兵长刀出鞘,霎那间杀意冲天,刺眼寒芒扎进了无数人的眼。场中内外蓦地陷入一片死寂。
将军对眼前乱象似无所觉,只盯住那披头散发的老者,暴喝出声:“你们堂堂七尺男儿,眼看这些幼儿陷入魔掌不敢援手,待他们逃出性命才想起兴师问罪,还大言不惭敢谈一个耻字!”说到此处怒火更烈,回首环顾自己麾下官兵,大声道:“说到底这又岂是西北百姓之耻!我等身为武人,任西北沦陷多年,眼见百姓心智扭曲至此,只敢欺凌妇孺幼儿,这才是天朝之耻!”众骑皆不敢应声,面红耳赤。四周百姓为他神威所摄,亦是不能相抗,纷纷低头不语。
杨将军一顿痛斥后愤怒之情得以稍倾,心情略复,又当场口述公文张贴四周严令私刑,这才驱散百姓,又派人叫随军郎中前来为这些受伤的少年孩童疗伤,有重伤者带回营中治疗。待诸事处理已毕正欲离开,蓦地望见刚才自己所指的稚童正呆立于寒风中,其所着衣裳虽鲜艳华贵,然而不过一袭单绸。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吓得傻了,纵在朔风之中,周围又是如此纷乱危险,亦只茫然不动。
将军怜悯与酸软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叹了口气,走到这孩子身旁,亲手将扯下大氅裹到他身上,系好袢带后在他小小肩头轻轻一拍,随即翻身上鞍,策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