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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夜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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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载时光荏苒变幻,当年的将军与稚子再度近在咫尺。
同一段记忆,当年的稚儿永志不忘;而戎马倥偬的将军,却仅仅听到岁月于远方传来的那一弦余音。
他依稀记起好像真有这么回事。血海深仇压抑多年的百姓……破城后几乎难以弹压的鼓噪……而再过数日,他便在一个下雪天从檐下捞起个快被冻死的宣瑚生——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仅仅如此而已。
收复国土的征途中,这样残破的城,城中绝望之人,他遇到又有多少?他身边倒下的人又有多少?若是他从来深深牢记,反复怀念,不是热血终凉,便会难以支撑。
他只能埋葬心底,负重而行。
殷浮筠轻轻的道:“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那一刻,便是最难熬的日子也挣扎过来了,可有时也不免会偷偷的想,这令我终日不忘之事,或许在杨将军心里,根本激不起涟漪。”
他直视姜思齐,目光中似怀有无限希冀渴盼,却又充斥了惶恐不安,“那你说,他还记不记得?”
姜思齐负手远望,缄默不语。
风从二人之间穿行,只一刻山川沉静,唯有衣角飒飒作响,鼓荡飘扬。
直到他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大人这会却问道于盲了。下官又怎知杨枢密所思所想?”
殷浮筠愕然苦笑,“不错,确是我呆了。”他怔了半晌,道:“他救回我这条命本已足够,已太足够。虽然我……幸好后来父亲来了。”姜思齐听出他语意中的犹豫与转折,却也无意深究,听到他提到父亲二字自然而然流露出感激追念之情,点点头道:“这也是苦尽甘来。”殷浮筠颔首道:“是啊,若无父亲给我这姓氏出身,我这不堪之人又该流落在何处?我并不经常思忖此事,然而偶然念及,便是梦里也会惊醒。”他说着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寂寥的自嘲,“虽然如今与从前也没什么分别。”
姜思齐忽然就不想再听下去。他四下张望,只见周围人都散得远远的,显然当他正自与殷尚书商议密事,便是抓个人来打岔都难,不得已强扭话题:“不知崔大人何时到来?”
殷浮筠认真看他一眼,慢悠悠的道:“待我讲完这段他也就快到了,你不妨接着听下去。”
姜思齐被他毫不留情的拆穿心事,甚觉无奈,拱手道:“多谢大人如此信任下官。”
殷浮筠仿佛能看到他的头一下子就炸成两个大,唇边不由流出笑意。
记忆中他对那天神下凡般的将军,唯有凡人面对神坻无尽的尊崇仰慕,纵光明若日,近了便被灼伤;而眼前之人分明是他,却是笑也笑得,嘲也嘲得,就是只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亦觉津津有味,所有喜怒悲欢都想与他一道分享咀嚼。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人给出过答案,艰深博奥的典籍上也不曾写明,然而在这烂絮般破败的人生中,好像终于有了些鲜亮的东西温热他的心田,便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又有何妨。
他想,我永远不会后悔。
虽在深夜之中,姜思齐亦瞧出他目光亮如火光,仿佛随时要熊熊燃烧一般,不免发憷,见四周全无遮蔽之物,脑筋动个不停:若他要是心神失守,不管不顾扑过来如何是好?是闪还是不闪?唉,闪与不闪都要大大糟糕,还是得闪,如此这人必要摔跤,众目睽睽之下说失足也太过牵强,也只能硬说鸡蛋砸头神志不清,旁人信不信的,也只得由他们去了。
这眨眼的功夫他便打定主意,当下全神戒备,就听殷浮筠叹了口气道:“你也毋须这般紧张,大庭广众之下,我便是再如何情热,也做不出投怀送抱之事。”姜思齐又一次被他正正戳中心思,尴尬之余只得打个哈哈:“殷大人真会说笑,哈哈,哈哈。”笑了两声,亦觉自己笑声十分生硬难听,立时闭嘴不语。
何定春离得甚远,全听不清二人对答,正自心焦,待听到他的笑声终于放下心来,揉揉重新归位的肚肠十分喜悦:还是姜大人有法子,这就有说有笑起来了。
殷浮筠瞅着他道:“你真当我说笑?”姜思齐心知当与不当都是错,只把嘴巴闭得牢牢的。殷浮筠一笑,道:“我从前不知道这等滋味,如今总算尝到一点点,果然是蹈死无悔。难怪我与父亲虽无血缘之亲,只因他念着母亲,也对我有如亲生。”说着顿了顿,“说出来你便又要摇头,实则父亲连入幕之宾也算不上,不过去青楼听听小曲罢了。”
姜思齐早猜到殷泽周并非殷浮筠生父,不想他会亲口直认,而入幕之宾云云更是令人错愕,想到他将这等隐秘之事都和盘托出,一时五味陈杂,不便开口,只有沉默。
殷浮筠原也不盼他回答,续道:“我中举不久父亲便撒手西去,临行时拉着我的手道:我这便要去见你的母亲了,只望她改变心意,这回选了我罢,说罢含笑而逝。”他平生初次向人吐露此事,伤感之余又不禁有些细微的喜悦,“如今看来,纵无血脉之亲,我总还是父亲的儿子。不过想来依姜大人所见,这委实儿女情长不成大器。”
他本拟姜思齐以沉默来附和,不想他摇了摇头,郑重道:“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只要不伤天害理,原本就与他人无干。”
殷浮筠略觉意外,怔忪片刻,恰逢冷风扑面,霎那间醍醐灌顶:从前与今朝,他始终是他;原来我心里雕出的那尊神,其实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
他叹息道:“说得不错。若我当时便明白此理,便不会心心念念要为殷氏光大门楣,如此便不会入京会试,更不会重又沦为他人禁 脔。”
他为皇帝宠幸多年,二人均心知肚明此事于姜大人不是秘密,然而从不曾有只言片语涉及。姜思齐不料他会主动提起,且这般坦坦荡荡的毫无遮掩,讶然之余不知为何,也并不觉尴尬,心中充斥的唯有对命运难以言喻的怅然。
殷浮筠回忆往事,不由摇头笑道:“真是稀奇得很,有些事隔了数十年也刻骨铭心;有些事当时觉得生不如死,如今却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愈是这般行若无事,姜思齐便愈是怃然,有心想开导劝慰,却觉得就连开口都是不妥,只能垂下目光,沉默聆听。
殷浮筠哂道:“我还记得陛下赞过我这双眼睛长得好,跟某个人十足十的像,当时唯一念头便想挖出这双眼睛来,不过……哈,后来我又怯了,到底没下得了手。”
怯了么?
姜思齐又一次听出了其中的犹豫与转折,依然无意深究。
若人的生命已被这般摧折,又为何一定要逼他撕开那血淋淋的伤口?
殷浮筠扬眉一笑,“姜大人神机妙算,定猜到此人是谁。”
姜思齐目光微沉,这一瞬间他想到了乌沉木棺中的白骨,也想到荀季之遗言,唯一意外之事,或许只有殷浮筠亦为此牵连,或许还不止他。
斯人坦诚至此,他再佯装心下也过不去,沉声道:“是兰学士之弟?”
殷浮筠点点头,脸上浮起了奇异的笑容,道:“不错。他着实幸运得很,能被陛下亲手掐死,这份殊荣可不是平常宫人所有。”
姜思齐浓眉轩起,一线寒光自眼底掠过。此事情理之外,却也落在他意料之中。当年蚕眉山上宣瑚生便看破棺中少年是被人扼死,后来他自荀季之处得知兰学士之弟深受皇帝宠爱,亦隐约有所揣测,只是中间许多环节尚串不起来,如今被殷浮筠当面点破杀人者乃是皇帝本人,他不过有些许错愕,再想到池霖作风,便这点错愕也很快释然。
夜风恻寒,殷浮筠周身泛起凉意,他将双手笼进袖中,微讶道:“姜大人似乎不如何惊奇?”
姜思齐摇摇头,道:“有些没想到罢了。”
殷浮筠见他口中道着意外,面上却一派波澜不惊,忽然甚想知晓他心里到底是何想头,道:“姜大人不欲知是为了什么?”
姜思齐目光微垂,淡淡道:“诸苦所因,贪欲为本,想来不外如是。”此句本出自法华经,殷浮筠闻之稍稍讶然,道:“怎地你也读佛经?”姜思齐嗯了一声,“也谈不上读,信手翻翻罢了。少年时曾有游方僧人说我与佛门有缘,要渡了我去。说起来近几年也曾有禅师这么说过,如此看起来或许果然有缘罢。”
殷浮筠觑了觑他,心里居然有些可惜这人不曾真去做和尚,到时候只凭他一个光溜溜脑袋,说不准心里这点痴望也会就此消弥,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何其的无稽,便是他这张拒人千里的锅底脸都没有浇熄这所谓的贪欲之火,区区一个光头又怎能如何?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他在心里回应了这一句,打起精神道:“咦?后来又怎么没有去?”
姜思齐目光轻柔的融入夜色中,“我……娘不许。她命家仆手持大棒将那游方僧人轰了出去。又因为我多了两句嘴,被罚圣贤祠里跪了一下午。”他笑容里再次填满了恋栈与温暖,“她是最最和气和善之人。我从小到大也只挨她这么一回罚。从此后家里更是再听不到半个佛字。”说着回望身后隐没入黑暗的佛骨塔基,心中唏嘘不已,正自惘然间一阵冷风打过,才蓦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早已离题万里,咳嗽两声,道:“闲话两句,见笑见笑。”
殷浮筠哪里会笑他,只盼望他多讲些自己的事,关于那个从来不知的,光辉瑰丽的世界,哪怕只是一点点回忆的残羹冷炙亦如此甘美,然而不过短短瞬间,那道偶启的门便关闭了,门外之人重又顶盔掼甲,刀枪不入。
他知再不可得,叹口气道:“便是此因,大人以为何解?”
姜思齐双目略渺,沉着道:“人怀爱欲,心中浊兴;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殷浮筠胸口窒紧,这一瞬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位冷淡谨执的枢密右使,在朝堂上永远不发一言,抽身而去时毫无留恋,再寻不出当年天炉飞将的半点影子。
他脸上笑意从容,“姜大人何必谦逊,你信手翻的可不止法华经,”他顿了顿,终于在玩笑中抛出深埋已久的问题,“然而大人当真是从未对谁有过心动?”犹豫一下,又道:“便是片刻也算。”
姜思齐心里直叹气,他便是料不到居然要在短短时间内对不同之人剖白同一段心迹,当即绝无迟疑,直腾腾道:“无论前世今生,在下都无心于此,永绝此念。”
殷浮筠默然无言。
夜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袖筒,像有鸟儿藏匿其中,正张开翅膀扑棱棱想要振翅高飞。
姜思齐静候良久,总等不来应声,心下微觉不安,他所言斩钉截铁绝无转圜,恰如他一直坚守的心意。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敢看那双眼睛。
良久良久,殷浮筠方稍稍一叹,叹息之音轻若尘埃,几不可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如君所愿。”
姜思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是安慰还是辩解,正在怔忡,殷浮筠已为他解了围。
“原来你有这样的心愿,我却有些不同。”他惘然道来,眼中如滴星光,“我曾一心想要回到天炉城当官,要当个好官,这样有朝一日重遇杨将军,便可以对他说当年他总算没有白救这些人,我也可以像他一般为那些不幸之人遮风挡雨。当皇榜张贴出来时,我看到自己的名字高高在上,周围人都在道喜,当时只想终于能扛起殷氏,对得起父亲,终于可以去当个好官,不一定名留青史,只要当天炉百姓提起我时,都夸声好官就够了…”他忽而意兴阑珊,“后来才知道那并非愿望,而是奢望。”
“等后来终于遇到了当年的杨将军时,我十分庆幸,庆幸他不曾认出我。若是他竟记得这段往事,定要后悔为何那时要出手相救。若是他当真露出半分悔意,我也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
生命最后的一束光也熄灭了,人要如何坚强才能存活在这世间。
他语气平淡的像讲述旁人旧事,无悲亦无怨。姜思齐却深知这种平静不过是豆浆于瓷碗中凝出的那层皮,若要挑破,内中当有无限热泪心酸。
若换成从前,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定会藐视这种自欺欺人的懦弱;他会冷漠的想道遭受奇耻大辱为何还会苟活人间,易地而处,大不了玉石俱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然而当真有一日易地而处,他纵不曾受辱,却也身受酷刑,他也从不得到过玉石俱焚的机会和心思,迎来的唯有默默死亡。
世间稀罕的是英勇无畏与天资纵横,传颂的是视死如归与大义凛然,然而那些软弱和犹疑,那些沾沾自喜和轻浮的愚蠢,那些对死亡的恐惧和生的珍惜又该藏身何方?天地这么大,总归当有它们的容身之地吧。
这一刻的杨季昭并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如何悲悯,神情是怎样容暖,纵夜风冷硬也难削去一分一刻的仁。
他自己看不见,殷浮筠却看得见。
这个人。
殷浮筠清醒的忖度着,思考着。
这个人。
有时锋利如剑,有时暖如春川,明明冷淡得容不下任何人,可心怀的又何止一时一地。
这个夜里,旧日分裂的碎影终于合成了完整的一片。
——终有一日,殷君必懂我。
这个声音突兀的响彻耳旁,他眉心一跳,双手已不由扣拢,忽然问道:“世子他……”姜思齐心中突地一蹦,不等他说完急忙分辩道:“在下同世子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殷浮筠登时愣住,瞪他半晌,懵然道:“我是指立储之事……”
姜思齐面上陡热,幸喜天黑无人得见,他装模作样的先左环右顾两圈,方压低声音道:“此乃天子之事,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为好。”
殷浮筠揶揄道:“你人都上了贼船,居然还怕区区妄议?”
姜思齐被噎得无话可说。无论从前或现下,实在少有人当面顶撞于他,更别提挤兑挖苦,以至姜大人一时黔驴技穷,着实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只得一连串嗯嗯嗯。
殷浮筠心情大好,笑吟吟的道:“世子果然千好万好,这块百炼钢都给化成了绕指柔。”姜思齐心知自己若搭话他便要顺杆爬,只不吭声,果然他笑了半晌,自行转过话题,“不瞒姜大人,陛下心意已决,不日圣旨将下,这条贼船算是招了安。”姜思齐暗道这心意已决四字实该改成心意早决才对,又听他徐徐道:“如今看来姜大人并没有上错船,幸甚,幸甚。”他笑了一笑,道:“只是当年杨将军在这等大事上也不曾犯错,天下人皆知陛下与他总角之交。那么殷某请教姜大人,你又如何确保今日之世子非明日之陛下,今日姜右卿不会落到当年杨将军的下场?”
他挺直身躯,眼望一线火光自远方渐渐趋近,眸中星光愈发深幽,声音因风凛冽:“君恩从来高难问,姜大人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