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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天下 ...

  •   万国坤舆图中现,天下兴亡系一人。

      月光倾泻之下,数不清的战船在海面上缓缓行驶,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纹。满船都是灯火摇曳,从远处眺望,这海洋与天空似乎连成了一片,其中的艘艘战船便是洒落其中的繁星点点。船头和甲板上站着戍卫水兵,有男有女,都身着红色布面甲,头戴汉制水手方巾,一手提灯,一手握着腰刀。

      赵敏令俞通海等水军将领重建的这支元军水师,兵源大多出自沿海各省,熟悉海事,其中最为精锐的福州狮兵大多曾是疍民,终生漂泊于水上,靠给达官显贵采珠为生,虽水性极佳,可以潜入深海,却往往伤身,个个短寿。元圣帝不喜珠宝玉器,严禁海中采珠之事,连出自辽阳(东北)松花江的东珠都非奉旨不准擅取,更不准官员上贡取宠。在这样的政策之下,疍民得以脱离苦海,身强力壮者便投入军中,在对日作战中立下了大功。

      这支庞大的船队隶属于东征军,正由日本岛返回中原,大胜而归,船上众人都是兴致高昂,不当值的便齐聚庆祝,虽不能饮酒,却可以唱歌助兴。歌声悠扬,飘荡于海中,整个船队都充满了归家的欢快气氛。然而此时船舱里关着的人,却无这番兴致,他透过一扇小小的舷窗张望着外面的景色,所有曲调听在耳中,都觉得十分锥心。

      他并不是日本天皇,只是一介平民,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那下巴凸出的奇相引人注目。他正在被押解回中原的路上,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一动便叮当作响。但他并没有放弃,出身微末,看惯了坎坷波澜,知道只要还活着,便有希望。

      日本的两位天皇却没有他这般幸运,早已绝望。三大汗国与大元毕竟同宗同源,哪怕战败,其汗王也必须被押解回大都,由皇帝亲自处置。但是日本天皇,所谓的天照大神后代,与黄金家族毫无关系,不在中华五族(汉蒙满回藏)之列,手上还沾满了大元商人与百姓的鲜血,完全没有面圣的资格。战后,东征元帅安代奉旨,已将南北两位天皇于京都斩首示众,代表其权威的三大神器和冠冕袍服也被焚毁殆尽。本来以为此举会引起岛民激愤,甚至起义,然而愤怒至极的只有那些残存的贵族武士,在几次刺杀元帅的行动被粉碎后,也慢慢偃旗息鼓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惊动了船舱里这位不幸又幸运的囚徒,使得他转过身来,正看见负责看守的水军打开了牢门,紧接着便是一位将军走了进来。那人生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身着石青色布面甲,肩颈、衣襟和袖口处绣着水龙,代表大元水师。他便是大元水师的最高统帅,水军元帅俞通海。

      “朱元璋,好久不见。”

      俞通海望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一脸憔悴的男人,自顾自地在军士搬来的马扎上坐下,还点了一袋水烟,一面喷云吐雾,一面打量着自己的老上司。朱元璋却看都不愿看这个背叛自己的人,别过头去,一声不吭地坐倒在了身后的茅草堆上。

      “我们明天一早就到刺桐港了(泉州港口),陛下正在南巡,不在大都,应该快到泉州附近了。”

      “俞通海,你可还记得,那大都名为幽州?”

      “幽云十六州如今都在大元治下,名字?也只不过是个名字。”

      听俞通海如此回答,朱元璋一声冷哼,低声道:“什么大都?汉之幽州,为鞑子所占!”俞通海却只是吐了一个烟圈出来,缓缓道:“自安史之乱后,幽州战事连绵不断,直至今日,方得盛世太平。朱元璋,莫说你没有得天下,就算你得了天下,夺回了幽州,这幽州也只会成为你朱家的幽州,而不是什么汉之幽州。”

      朱元璋听他说到最后,愈发激动,吼道:“我若是得了天下,便是驱逐鞑虏,兴复汉室!”又是这八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口号,骗得多少人为了他的野心前赴后继,奋不顾身。这回轮到俞通海冷哼了,他毫不留情地揭露道:“朱元璋,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你是什么德行,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在你眼中,除了你自己,别人哪里算人?都是棋子罢了!你若是得了天下,莫说底下的老兄弟们别想活着,哪怕天下的百姓,也都会成为你朱家的奴隶!”

      俞通海这么说就纯属不给老朋友面子了,他说得如此尖刻,却又字字在理,朱元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心中清楚,自己如能以贫寒之身得到天下,那旁人又凭甚不能?一旦登基,定要将有力反抗之人都扼杀于摇篮中方能安心。至于百姓,他自己就是赤贫出身,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不要再落入那般境地,他要像小时候为之放牛的刘财主一样,拥有大片土地。不,他能做得更好,他将成为最大的地主,让天下人都为他朱家耕战,保他千秋万代,帝业永传。

      “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位皇帝不是这样?哪怕是赵敏,不也享天下之养?她难道不是这天下最大的地主吗?”

      “哦?你可读过陛下登基之初所写的《论掠夺性税法之恶》?”

      这朱元璋出身贫寒,字都不识几个,哪里会读书?听俞通海陡然提起什么论,便呆愣当场。这些年来,他东西两头奔波,躲避追捕,煽动起义,都是凭着胸中韬略和审时度势,要说写书论道,却真的非他所长。

      “可知道什么是民户会,什么是商户会,什么是《诸户条格》?”

      俞通海见他不答,又连珠炮似得连问三句。其实能记住这些名字,已然是他的极限。他也未曾通读过皇帝的著作和她颁布的法典,只是通过自己眼中所见,慢慢悟出了那些改革的关窍之处。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朱元璋粗暴地打断了俞通海的话,这些名词听到他耳中,不但不通,还会惹得他心情烦闷。他一个放牛出身的,哪会知道什么法律、商会?他只知道要重农抑商,打击那些得利却无德的商贾,确保整个国家的人都专注于耕战二事。自商鞅变法以来,所有皇帝都是这样做的,赵敏搞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俞通海感觉到了他的烦躁,眼中反而有了笑意。其实身为武将,若要他讲清楚这些盟会和法典为何物,也是做不到的。他只是看到了家乡那一望无际的农田,见到了红光满面,顿顿有肉的乡亲后,便认定了自己投效的那个女人是个好皇帝,是值得为之而死的圣主明君。

      “你确实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懂。朱元璋,本帅今日来见你,是念在故交,一旦到了陛下面前,是何下场,该处何罪,你心知肚明。”

      “呵呵,故交?你这个叛徒,汉奸!我与你,再无什么故交可言!”

      俞通海传令让军士端来了一托盘酒肉,却被朱元璋一脚踹翻。后者看着被自己洒了一地的酒肉米粮,突然有点后悔。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顿体面的餐食。一旦落入赵敏手众,若是一刀断头也算幸运,只怕还有许多的折磨拷打在等着自己呢!

      俞通海见他如此,却不生气,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同情,愧疚已荡然无存。朱元璋,果然还是那个他认识的朱元璋,抱着陈旧的理念不放,接受不了一点新事物,一心只想将天下变为私有,变为他后院里的一方田地。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是朱元璋赢了,一切将会如何?此时此刻,看着面前这个脸色铁青的囚犯,他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于是这位海战骁将转身离开了狭小的船舱,再没看昔日的主公一眼,只吩咐军士将身后的铁门牢牢锁住,一边听着那人愤怒而凄惨的骂声,一边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甲板之上。他又吸了一口水烟,看着喷涂出的水雾,一圈又一圈地滑入海之寂静。

      “快到了,就快到家了。”

      在万里之外,那因门庭若市,宾客盈门而不设宵禁,昼夜灯火通明的泉州城中,皇帝正在城西的皇家驿馆中,坐在床榻旁,注视着濒死老人的脸,泪眼汪汪,愁眉不展。

      “陛下可知,皇后将,将戾太子之女,派,派往了西境之事?”

      张养浩,这位一生兢兢业业的丞相,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来到泉州后便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求见皇帝,后者也立刻赶到,看着眼前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想着即位之后他对自己的种种教诲,心里只怪自己不该带他南巡,害他舟车劳顿。

      “朕知道。”

      赵敏望着眼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在他混沌不清的眼中看到了忧虑。张养浩作为众臣之首,一直希望赵敏能有自己的后代,稳固皇权,让大元摆脱继承之时的跌宕起伏。而赵敏作为他最好的学生,虽将他的治国理念贯彻始终,比如将地方的司法权与行政权分开,设立大理院专职断案,不受各省丞相约束,只对中央立法的大理寺负责;却也有不少与他意见相左之处,比如立女子为后,且拒不纳妃,导致自己无后,膝下只有衡兰郡主一根独苗。

      “陛下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陛下所思所虑,都在国家荣辱,在黎民福祉,却不在自己。”

      张养浩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赵敏只有俯身才能勉强听清,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滑进了老臣的胡须里。“朕贵为天子,享天下之养,自然该为天下倾尽心力,奉献一切。”张养浩听后,长叹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道:“陛下,天子要先稳住自己的,自己的皇位,抓牢,抓牢手中的权力,才能,才能为天下造福。陛下如今膝下只有衡兰,衡兰郡主一人,还有,还有皇后,她野心勃勃,您,您要小心。”

      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讲出,赵敏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将其治罪,但由这亦师亦友的老臣于弥留之际说出,却令她心头一震,望向这鹤发鸡皮的老人,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即位以来,她重商崇学,轻徭薄赋,将国家财政收入的重心由农业移向商业。在各地兴办公学,鼓励开办私学,让不用服徭役的儒户们全都前去教书,以求有教无类,人皆识字。在科举里开考算学、工学、火铳学等新科后,也将一切有关新学的基础科目纳入了教育体系之中。如此广开民智,虽然使得大元人才辈出,发明日新月异,却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忧虑,觉得学识不再被贵族官员垄断,会导致天下大乱。更多人有自己的思想了,造反生事的也会变得更多。

      “朕明白。老大人放心,您走以后,朕与皇后会守好我们的大元。”

      “我们?我们的大元?”

      “对,我们的大元。”

      听到这句话从皇帝口中说出,张养浩泪如雨下,他想起了当年在朝堂之上,自己被梁王骂成了狗。但是今日,一国之君亲口承认这个他为之鞠躬尽瘁的国家也有他的一份,他知足了,也明白了。在这个女人眼中,天下并非她私有,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越过越好,就算以后君权渐衰,王朝灭亡,她也无怨无悔。

      张养浩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彩消失了,这个一生廉洁奉公,为民谏言的人走完了他光辉灿烂的一生。赵敏用颤抖的手帮他阖上了眼睛,注视着他安详的面容,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打湿了龙袍。失去良师益友的痛苦袭来,她的哭泣声被淹没在捂住双唇的手中,只有颤抖的双肩显露了深重的悲痛。

      一月后,两堆火正在皇家驿馆前燃烧着,火堆的两旁伫立着两根长矛,长矛之间用系着布片的绳连接着,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中原袍服,却黑发蓝眸,高鼻深目的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从火堆之间的空地,绳与布片之下穿过。蒙古人认为火可以净化一切,所有外人在面见大汗之前,都要经过火净礼,以此祛除对大汗不利的恶意和毒物。而这外人,到了今日,便专指那些来自异域的传教士和商人,他们的家乡位于远西,距离帝国的中心太远,对于元人来说,他们的到来,口中所传的道,都是那么陌生,令人感到迷惑。

      但眼前这个名为阿戈斯蒂诺·波罗的人,比起其他欧罗巴人,对大元更为熟悉,甚至可以称得上了如指掌。他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其祖上所写的《马可·波罗游记》。这位来自勿耨茶(威尼斯)的伟大旅行家,曾经涉过太海(黑海),横穿钦察汗国,在世祖在位时到达上都,之后在中国居住了十七年,深得世祖宠爱,在他返回威尼斯之前,还赐给了他一枚金印作为信物。

      如今这枚金印正被赵敏握在手中,她正仔细打量着其上的刻字,断定为真后,便下旨招马可·波罗的后裔入殿觐见。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一身中原人的打扮,但那碧蓝如海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却暴露了他异乡人的身份。他入殿之后,对殿中坐着的帝后三拜九叩,极为遵守礼法,这倒是让在座的众人感到惊讶,甚至好笑。因为赵敏不喜人下跪,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此时的大元臣民面见君王,一般鞠躬即可,能少跪就少跪,至于三拜九叩之礼,除了重大典礼外,也很是少见了。

      “臣,世祖所封的扬州路治马可·波罗之来孙,阿戈斯蒂诺·波罗,参见大元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望着此人口呼万岁,拜倒在自己脚下,赵敏微微一笑,和周芷若交换眼神后,便命他平身。她身着珠子褐七寳珠龙服,冠黄牙忽宝贝珠子后檐帽,静静地坐在高处,目光炯炯,神态威严,那温和的笑容如同东升的朝阳,将一室的金碧辉煌点亮。她并非孤身一人,周芷若正与她同坐,服银揭绣凤五色罗袍,冠银揭金凤顶笠,肤光胜雪,双目犹如一泓清水,在那欧罗巴人的脸上转了几转,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纵然是衣着华贵,也难掩眉宇间的那股卓然清气。

      “阿戈斯蒂诺·波罗,你可是代表勿耨茶(威尼斯)而来?”

      “禀陛下,臣确实是受勿耨茶之民的委托,来到大元。一是为圆先祖之愿,重回黄金之国,开辟新的商路。二是为献上各地商人、探险家心血所绘的至宝-《万国全图》给陛下。”

      赵敏听到商路二字眼睛一亮,立刻想到了源源不绝的财政收入,对至宝云云倒是无动于衷,只因她自小富足,看惯了奇珍异宝,便对此不屑一顾。然而,当听到《万国全图》四字时,她眼睛一亮,大为震动。她深受刘基影响,又继承了蒙人的重商传统,对于探索周围海域,开拓新航道一直充满兴趣。而大元境内的海图都各有残缺,未曾有过能将世间万国都绘于其中的全图。

      在阿戈斯蒂诺的指挥下,四个怯薛各站四方,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巨大的羊皮卷轴铺在地上,于殿中展开。此图巨大无比,由无数张小羊皮缝制拼凑而成。其上根据颜色被分为了三大部分,亚细亚为淡蓝色,欧罗巴为粉色,利未亚(非洲)则是青绿色。山脉以写景之法绘成,用玄色勾勒,河流以双曲线绘写,海洋则用深绿色画出水波纹理。朱笔书写的三大洲之名十分惹眼,国名与地名则以墨笔书写,字体大小不同,方便区分。整幅地图囊括天下,却又细节逼真,初见时胸中豪气顿生,之后却又感自身渺小,在这广阔世间,犹如一粒尘埃。

      赵敏见到此等旷世杰作,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拉着周芷若走到图前,又命怯薛打开殿中所有门窗,让阳光射入,照亮图中的角角落落。她的情绪如涨潮般涌动,抚上画卷的手都颤抖不已。群臣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心潮澎湃,都觉惊异,那些各地官员献上的奇珍异宝都未得皇帝青睐,有时因滥用民力还要挨批受罚,但这欧罗巴人献上的一幅地图,却令皇帝激动到走下御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图上的点点滴滴,连嘴唇都有些颤抖。

      赵敏激动地几乎无法自抑,身后的周芷若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她望着这副图,看着眼前人激动不已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赵敏此人,如她的祖先一般,最爱探索,渴望占有世间的所有土地。这样的人,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会甘心被困在一城或一国之中。想到这里,周芷若心中愈发不安,隐隐感觉赵敏早晚都会如那高飞入云的海东青一般,离她而去,遁入这图中所绘的万千气象之中。

      那阿戈斯蒂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的皇帝,他心中五味杂陈,一面为皇帝喜欢自己的礼物而欣喜,一面又感到不安。这大元国力之雄厚,国土之广大,旷古绝今,大元的皇帝更是热衷于扩张征伐,自己将《万国全图》献上,虽是为了开拓商路,让勿耨茶(威尼斯)能在海上对惹怒襪(热那亚)占有绝对优势,却也是极险的一招。向这世间最贪婪,最具侵略性的帝王展示天下的土地,很有可能激起她的占有欲,为母国,乃至整个欧罗巴招来灾祸。

      他的目光从皇帝流转到皇后的身上,他自然知道大元的帝后皆是女人。在景教(基督教)的教诲下,他对这种怪事一向不齿,但无意中却瞥见二人的手一直牵着。这位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只怕比欧罗巴的任何国王对王后的还要深厚。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这神情狂热的帝王想扑入图中,占有一切,但身后的皇后却牢牢地拉住她,系着她,克制着她疯狂的欲望。

      赵敏在细细观看此图一个时辰后,才如梦方醒,忙下旨招司天监刘基和其他身在泉州的知名制图师,航海家入皇家驿馆,一同观看此图。翌日,加上帝后与阿戈斯蒂诺,共计七十三人,一同在殿中观看那图,众人啧啧称奇,远航过的船长们都在细细查看自己走过的航道。

      “阿戈斯蒂诺,你这万国全图,怎么出小东洋以后的那一大片上只画了一只章鱼?”

      “禀皇后殿下,这《万国全图》所载,都是各国商人足迹遍布之处,小东洋之外,沧海(太平洋)的东边,并无人踏足。微臣不知那里有什么,所以无从画起。”

      周芷若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巨大的地图,旁人只见其宏伟壮丽,她却注意到了沧海极东的一大片空白。也对,沧海茫茫,商船不辨方向,又怎敢远离海岸去往世间的另一头呢?但是想到这里,她又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尚书》中所载之事,商朝灭亡后,殷人东渡,传说就去了那极东的所在。

      “有没有办法能到达那里?”

      阿戈斯蒂诺听后连连摇头,摆手道:“皇帝陛下,沧海太大了,水手辨别不了经纬度,也没有足够的补给。而且传说那里是世界尽头,是一片深渊,船过去都会被大章鱼吞下的!”赵敏还未说话,身后的刘基就是一声咳嗽。

      “伯温,你有话想说?”

      赵敏脸上挂着笑,丝毫没有恼怒,身处一群航海家和学者之间,她虽是帝王,心态却犹如学生,好奇且谦卑。她知道刘基对这种迷信传说一向嗤之以鼻,也数次上书请求派出船只探索极东,但自己念及他已年老,不愿让他亲身犯险。在悬赏万两黄金却依然无船长应征后,这探索沧海极东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世界是圆的,只要测对经纬,一定能回到起点。”

      刘基的话引起了阿戈斯蒂诺的兴趣,他是航海家,是世间探索海洋最多的人之一,小时候也曾听祖父说过,西洋(大西洋)极西处有一片新的土地,但长大后,面对真正的海洋,望都望不到尽头的水之荒漠,也只能望而却步。

      “如果能有仪器测算经纬,有精确到秒的工具用以记时,加上海图,水手便能辨别方向,可是前两样东西,臣未曾见过。”

      “您有所不知,我大元有地平经纬仪,由地平圈、象限环、立柱与窥镜组成,可以测准纬度。”

      “刘大人,您这仪器能否为水手指引方向还不一定,有谁敢带着您的仪器去冒险呢?”

      一旁的汪大渊忍不住插嘴,他是大元最出色的船长,曾两度远航,足迹遍布亚细亚(亚洲),最远还曾到达过利未亚(非洲)东岸,但这些远航都是沿岸航行,终是不敢离开海岸,变成无援无依的一叶孤舟。刘基制出的仪器虽妙,却未经过实地检验,他本人都不敢带着这东西去横跨沧海,旁人就更不敢了。

      “罢了罢了,极东之域以后再说。阿戈斯蒂诺,你是如何来到大元的?朕对你的航线更感兴趣,快细细说来,诸位一起听听。”

      赵敏本就是个轻虚名重实利的人,认为与其执念于那极东的缥缈之地,不如抓住眼下的利益。阿戈斯蒂诺拱手道:“禀陛下,言语上讲不明白,还请陛下容臣在《万国全图》上为陛下和各位英才指明自欧罗巴到大元的海上航路。”

      赵敏自然答应,下令让怯薛拿来木制长杆,阿戈斯蒂诺接了过来,用长杆指向自己的家乡勿耨茶(威尼斯),一面指,一面说道:“臣是从勿耨茶(威尼斯)出发,经上海(亚得里亚海)南下,渡过地中海后,登陆马穆鲁克的墨入多(开罗),在港口再度登船,南下西红海(红海),穿过雷翥海(阿拉伯海),绕过潘迪亚(印度)南端,穿过亚细亚南部诸岛(东南亚),北上到达广州路的扶胥港,这才进入大元境内。”

      他这一路多是海上航行,比起其先祖马可·波罗,虽费时较短,但所经之路却更为艰险。这伟大的航线听得周围大元的航海家们啧啧称奇。大元的海上商路最远主要去往伊儿汗国的鲁伊港,汪大渊虽去过利未亚东岸,但因为太远且要在马穆鲁克登陆,所以未曾发现穿地中海到达欧罗巴南部的这条航路。赵敏听后沉默了良久,她之所以这么问,便是想开辟比路上丝绸之路更短的新商路去往欧罗巴,避过中间商,赚取更大的利润。但听阿戈斯蒂诺这么一说,海上商路要穿过伊尔汗国之宿敌-马穆鲁克苏丹国,反而更为艰险,大元的海船就算避过风浪到了那里,也是凶多吉少。

      但是,如果能帮助伊儿汗国征服马穆鲁克,大元便有了更近的道路可以直达欧罗巴。而且,从路上经过钦察汗国去攻打欧罗巴,路途遥远,从海上的话,倒是便利了许多。赵敏这边已经起了战心,那边阿戈斯蒂诺却是有恃无恐,当年艾因·贾鲁一役,马穆鲁克的骑兵战胜了伊儿汗国,自此便将蒙古人的脚步死死挡在了利未亚(非洲)门前。现在的女皇空有雄心壮志,也难战胜这群沙漠骑士,更难将兵峰挥向自己的家乡。

      “陛下你看,安西宣慰司在那里。”

      周芷若的话将赵敏从战略构想中惊醒,她低头望向太海(黑海)周围的那片土地,想起了被自己派往遥远西境的侄女。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可还安好?自己将唯一的继承人派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到底是对是错?

      太海(黑海)之畔,钦察汗国与马扎儿(匈牙利王国)的交界处,一群骑兵正奔驰在草原之上,他们身着灰色布面甲,头戴唐制多瓣铁胄,手持钢枪,腰别唐刀,背上则负着弓弩和火铳,□□的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整支队伍宛如暴风雨中勃然奋飞的海燕,势不可挡地从青草之上席卷了过来。

      元太宗淳祐元年,漷宁河(赛约河)之战,金帐汗拔都率六万骑兵翻越喀尔巴阡山脉,杀入马扎儿(匈牙利王国),在漷宁河(赛约河)畔击溃十万马札儿(匈牙利王国)军,占领马茶城(佩斯城)。同年冬天,拔都大军渡过秃纳河(多瑙河),攻陷格兰城(匈牙利古都,今布达佩斯附近)。淳祐二年初,元太宗窝阔台死讯传来,拔都为争大位,率军东还。

      很多人都说若不是太宗豪饮导致中风骤亡,也许长子西征不会止步于秃纳河(多瑙河)畔,欧罗巴诸国也将迎来浩劫。但也有人认为,欧罗巴实行的是分封制,领主城堡遍地,蒙古铁骑只能击败欧罗巴东边的孛烈儿(波兰帝国)和马扎儿(匈牙利王国),想要长驱直入欧罗巴,打败神圣罗马帝国,是不可能的。两种观点都是纸上谈兵,孰对孰错并无定论。

      东西相撞,谁人能胜?如今,在钦察汗国境内设立的安西宣慰司再度引起了欧罗巴诸国的警觉。安西二字,得自于唐,复用于元,代表着帝国向西扩张的野心,被冠以安西二字的军队,也即将为这个问题带来答案。

      “臣参见郡主!”

      那支骑兵最终到达了此次漫长西行的目的地,安西宣慰司下辖的乞瓦(乌克兰的基辅)万户府,在此地服役的衡兰郡主纳克娅特穆尔率众出城相迎,她也是一身灰色布面甲,看装备浑然是个安西百户的模样,若不是明眸善睐,曲眉丰颊,整个人可以完全隐入一片灰色的安西军中。到来的新军中有男有女,共有两千多人,都是从各地聚拢而来的良家子女,其中有三十人更是出自少怯薛,都是勋贵之后。而这群少怯薛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惠宗的孙女孛儿支斤敖敦。

      “敖敦!咱们终于再见了!”

      纳克娅未等马停稳便已跃将下来,奔了几步,紧紧抱住了眼前风尘仆仆的女兵。敖敦在童年玩伴的背上拍了几下,本来冷漠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她们在大都一起长大,本是总角之交,友于甚笃,但自从衡兰郡主被派往西境后,二人阔别已达六年。如今再见,都已褪去青涩,长成了帝国栋梁。尤其是在西境戍卫长达三年的衡兰郡主,戎马倥偬,历练之后,行事稳重了不少。

      “郡主受苦了!”

      敖敦说着客套话,纳克娅却只是摆了摆手道:“哪有!只是变黑了,难为你还认得出来!”二女一面说着,一面又各自上马,向乞瓦城中驰去。一路只见得古城的千年墙砖,每一块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城中街道以石板铺就,蜿蜒窄巷,穿行其间,四处都有商人叫卖不停,城内的建筑有大石马(□□)教的清真寺,也有汉地风格的檐楼、佛塔和钟楼,一条清澈小溪贯穿全城,两旁的灯笼倒映其中,美不胜收,让人感觉好像回到了中原一般。

      “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差,好吃好喝都有,也无战事,你们到了这里,安心服役即可,到四十五岁服役期满,若还未在此成家扎根,便可返回中原。”

      纳克娅一面带着新兵们浏览城中景色,一面安抚着这一颗颗远道而来,忐忑不安的心。等到了军营之中,她又带大家拜见了城中长官,乞瓦万户地的最高首领万户郭侃,最后去军需官处安排大家领取军资,分配营房。敖敦看着这昔日稚嫩的郡主已成了个老兵模样,将众人都安排妥当,心中五味杂陈。

      若说这孛儿支斤的遗孤完全没有夺回江山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与纳克娅一起在安格尔汗膝下长大,说对这姑侄俩只有单纯的仇恨,却也是不能。之前眼见着出身怯薛的薛兮若成为皇后,她也起了走这条捷径的心思,不料引起皇后警觉。后者便令她远赴西境服役,远离大元的政治中心,也远离那位令她爱恨交织的女皇。

      可是。

      敖敦看向眼前这个神采飞扬,如鱼得水的百夫长,嘴角微微弯起,笑里有七分久别重逢之喜,也藏了三分筹谋已久之计。衡兰郡主,这安西军的小小百户,却是整个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薛皇后未曾想到衡兰郡主会向西征元帅要了自己,让自己归入她帐下,这样一来,倒是给了她更多翻盘的机会。

      “这位是满都海,是八邻万户百夫长哈斯之女,汪古部族人,是我队伍中最英勇的战士。”

      纳克娅似乎没察觉到青梅竹马的心思,伸手拉过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兵,笑容满面地为敖敦介绍着自己帐下诸人。满都海对于这出自黄金家族的新兵很是好奇,右手抵肩,向其行礼,敖敦也照样还礼,打量了一下此人,长相虽秀丽,身形却高大健壮,与郡主应该只是同袍。赵敏姑侄俩取向一致,都喜欢那弱不禁风的汉女,薛兮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可当一个身形颀长,朱唇皓齿的女子印入眼帘时,敖敦的心就好像入海之石般,迅速沉底。“这位是峨...”纳克娅的介绍被打断,好像是被那女子掐了一把,二人目光相交,暧昧至极。“鄙人是百户帐下的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那人的声音和相貌一样清冷,双瞳剪水,正对着敖敦的目光怼了上去,虽只是淡淡看着,却极具穿透力,好像一眼就看进了她心里去。

      这下好了,大都有个薛兮若,乞瓦居然也有一个。

      “能在西境戍卫,又在郡主身边,怎能说是无名小卒呢”

      敖敦心下一沉,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礼貌的微笑,强撑着不去躲避那人的目光,也迎面怼上去,但越看越觉得此人不同凡响,不知为何,还有点可怖。纳克娅看出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却又不知来由,只能嬉笑道:“自然不是无名小卒,是中原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眼睛却还是盯着面前的女人不放。

      “此人如此出身,就算是自小一起长大,你也要小心。”

      入夜,二人一同回到帐内。听到何茳蓠的话,纳克娅只是摆了摆手道:“她不会的。她对于姑姑的崇拜,可比我的还深,从小就张口闭口要做安格尔汗那样的女人。”何茳蓠听后却秀眉微蹙,低声道:“她要做安格尔汗,那你这安格尔汗的继承人岂不就是她的挡路石吗?”“不会的。她不会伤害姑姑,更不会伤害我。她的祖父和父亲于她而言,只是遥远的回忆,而我却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朋友。姑姑待她不薄,她怎会为了所谓的血海深仇毁掉如今的一切呢?”纳克娅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清楚。何茳蓠用怜爱的目光抚过她的脸庞,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定了决心,不论谁来,自己的第一要务都是要保护好眼前的这个人。

      她来这个地方已经一年了。这座位于远西的城市,三面濒临陡峭悬崖,地处要冲,却不似中原人想象的那般荒芜,而是一片毗邻第聂伯河的肥沃土地。自钦察汗国战败后,大元便在钦察境内陆续设立了安西宣慰司和其下总数达三十三个的万户府,以控制这个强大的属国。征西大军为男女混编,大多都已在钦察境内安家立户,其中大多都是汉人。这些将农耕刻入血脉的人在发现了这片肥沃土地后,便纷纷赶赴此处,在万户指导下屯田。土地种出粮食,粮食养成人口,如今的钦察境内,分散着总计十五万户元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放牧耕作,生生不息,人口在不停地增长,势力也愈发强大。

      “我本无意跟随于你,只是你的身份特殊,远赴西境,我放心不下。”

      何茳蓠的这些糊弄鬼的话纳克娅都懒得再听,她只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便伸手将她抱住了,再也不愿放手。在这遥远得令人害怕的地方,见到随安西新军而来的故人。那时的何茳蓠骑在马上,熟悉的峨眉弟子装束换成了安西军的灰色布面甲,外面罩着毛皮斗篷,还是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小郡主没想到,更没料到她居然愿意让出峨眉掌门之位给师妹,自己远赴西境,陪伴在她的身边。

      “是我师父要我来的。”

      何茳蓠被她抱在怀里,只来得及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纳克娅却只是偷笑,细细打量于她,帮她将乱了的鬓发拨到脑后。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你我打过赌,若是尊师做了我大元的皇后,你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听她在耳边轻声说了这句话,何茳蓠脸上一红,本能地将她推开,却不小心用力大了,把个郡主推倒在地,哎呦惨呼声不断。“胡说,谁要做你的妃呀!”何茳蓠将她扶起,却又上了她的当,被伸手搂进了怀里。

      “这太子的妻子就是太子妃嘛!”

      “你先当上太子再说吧!”

      纳克娅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却还是抱着她不放。何茳蓠心下却暗暗叹息,心想你被派到这万里之外,远离大都,也远离了政治中心的一切,无法培养起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哪怕以后真的做了皇帝,恐怕也会束手束脚。而且边境之上,战争频发,刀剑无眼,若是有个好歹,又何谈回国即位?

      何茳蓠是这么想的,她师父自然也是如此思虑,才飞鸽传书峨眉,告知她衡兰郡主已去西境戍卫,让她自己决断。周芷若对这个徒弟了如指掌,知道她面上无情,所作所为却很是诚实。果然,何茳蓠知道此事后,便果断将峨眉掌门之位和倚天剑都传给了二师妹,自己则跟随安西新军,奔赴西境,自此远离中原,在这万里之外,守护着帝国的继承者。

      师徒两所做的一切都被帝国的统治者收在眼底,赵敏心领神会,却不点破。周芷若此举刚好弥补了她计划中的漏洞。她又何尝不怕纳克娅出事,这才将她安排在冼英兰和徐达的身边。如今再加上一个武功奇高的峨眉弟子贴身保护,更是为继承人加了一重保障。

      自成吉思汗以后,蒙古大汗的法统便是能征善战,一旦战败受挫,便有失去皇位的风险。与其说蒙古人忠于大汗,不如说他们忠于的是能打胜仗的英雄。纳克娅若留在大都,哪怕再有势力,若笼络不住大元最强的安西军团,也是枉然。除此以外,赵敏的棋局中也包含了立后这关键的一步。放任野心勃勃的周芷若培植自己的势力,这样,若自己出了意外,也有皇后镇场,到时迎立有四大汉将支持,手握安西大军的衡兰郡主即位,也并非什么难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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