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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谋国 ...

  •   移谋身之心而谋国,移富国之术而富民。

      江南烟雨,弱水空濛,恰似下笔之后,在宣纸上出现的娇艳水仙,带着微不可察的惆怅,无声地盛开。人人只道江南女子柔和温婉,恰似南方的杏雨梨云,却不知这雨膏烟腻中暗藏蛮烟瘴雾,如若压迫过甚,也会反噬自身。

      “一梳是福,二梳富贵,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无穿无烂,七梳一帆风顺,八梳金兰姐妹相爱,九梳九九归一,十梳终生不嫁。”

      在一片烟雨朦胧中,竹篱茅舍若隐若现。茅屋中,一年老女子正在为面前的年轻女子梳头,黑檀鱼梳的齿划过乌黑长发,宛如银河倾斜而下。她每梳一下,便会说上一句。传自楚语的白话(粤语)温柔得就好像这湖中的涓涓细流,清澈婉转,却又带着一丝坚韧,柔中带刚,令人心生敬意。

      十次梳过,古老而神圣的契约已成,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间,为孤苦无依的女子提供了一个避难所。然而这一次,就连这唯一的避难所也受到了冲击,一群男人突然冲入,将那年轻的女子拖拽出来,丝毫不顾年老女人的阻止。

      “她爹已经把她卖给我们家了!她怎能自梳?”

      领头的男子一脸凶恶地吼着,炸起的胡须好像一丛丛野草,彰显着野蛮与残忍。“自梳仪式已成,按族中规矩,她已是自梳女了,你们若要抢人,咱们就去找族长凭理!”几个年老女子用衰老的身躯极力维护着已经被拖倒在地的年轻女子,后者一头乌发披散下来,惊恐的大眼睛若隐若现。

      “呸!我的规矩才是规矩,去你的!”

      那男子一把将方才为年轻女子自梳的老人推倒在地,凭着一把子力气,就要强行将那女子拖走。正在此时,一声爆响突然自湖上传来,男子被肉眼看不清楚的铁丸穿肩而过,鲜血喷涌之下,本来飞扬跋扈的男人们都纷纷退后,争相躲到同伴背后,想将旁人当做挡箭牌。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三艘红头小船自雨雾中驶出,中间的那艘上站着一个女子,生得魁梧奇伟,虎背熊腰,身着红色劲装,吼声中气十足。只见她迅速重新装弹,又是一发,正中另一名男子的腿。此时三艘船上各闪出了几名女子,高大健壮的举枪射击,矮小精悍的则口衔匕首,直接跳入水中,向岸上游去。她们在水中个个身若游龙,倏忽间便上得岸来,凭着一把短匕首,就将站在最前面的一名男子制服,其他的纷纷惨叫着想要逃走,却被接连上岸的女人们团团围住,运气不好的重伤倒地,运气好的也趴在地上再不敢动弹。

      “留活口!”

      这话自船中传来,声音灌以内力,穿透了濛濛细雨,直达每个人耳畔。已经上岸的女子得令后便将剩下还能站起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绑了压到岸边,等待舟中之人发落。三艘船迅速靠岸,船上持枪的女子齐齐跳上岸来,拔出腰间的弯刀,指着被擒的男人们,但舟中发令之人却并未现身,只是另一个清亮声音传来:

      “按《双凰条格》,强抢民女者,当处腰斩之刑。采莲,你拿着金牌,去传此地的达鲁花赤和县尹立刻过来见朕!(元朝县一级长官有两位,一个是蒙古族的达鲁花赤,一个是汉族的县尹)”

      “是! 陛下!”

      系着犀角腰带的女子得令,马上带了三女,上了其中的一艘船,向另外一边的堤岸划去。“陛下?”三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听到这两个字,都吓得脸色惨白,其中一个反应最快,已经开始磕头,口称:“小人有眼无珠,是受那王员外授命才来此处!求陛下饶命!”另外两人也跟着磕头,直嗑地满脸是血都不停下。

      “别让他们死了,朕还要将他们与祸首一同送往大理院,公正审理,明正典刑!”

      “是!陛下!”

      剩下的六名女子得令,便伸手掐住了那三个男人的后脖子,阻止他们再磕头,还给那几个受伤的人点穴止血,强灌了丸药下去。“通拉嘎,你去看看她们有没有受伤,如无大碍,就让那个年轻女子上船来见陛下。”方才那个让留活口的声音再度响起,名叫通拉嘎的蒙古女子鞠躬得令,带着其中一名懂医术的同伴为方才挨打的女子们看伤。好在老人们身体硬朗,都无大碍,只是那年轻女子的额头上嗑破了一块。女子们为她包扎完毕后,便引着她上了其中的一艘船。

      那女子被吓得抖抖瑟瑟,几乎是被架上船的,一入船舱,便瘫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只感觉周围的劲装女子将她放在地上便已下船而去,一双冷冰冰的手将她扶起。她鼓足勇气抬眼一看,正对上一张秀丽绝伦的脸,其上一双明眸,亲切而柔和,散发着一种宁静的温暖。

      “姑娘你别怕,我们是好人。”

      年轻女子被扶到一旁坐下,这才敢抬眼打量舱里的情况。此船比之普通民船,内里更加宽敞明亮,设有木制床榻和船桌,最惹眼的便是地板上铺着罕见的虎皮地毯。船舱中坐着两个女人,左边的身着淡青色绸衫男装,头戴柳叶银冠,生得倾城之貌,不可方物,且自带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右边那个方才扶她起来的女子则着正青色褙子褶裙,头戴珠花金簪,容色清丽,国色天香,自带一种清冷疏离之感,令人不敢亲近。

      “你们,二位是?二位难道是?”

      “姑娘,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知晓,可否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那男装女子虽语调温和,却不知为何自带一股威势,想是发号施令惯了,不论说什么,都令人不敢拒绝。年轻的女子眨了眨眼,想到方才劲装女子口中的陛下二字,恍然大悟后,立刻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答道:“小女子名叫江瑾菱,是番禺县人。”“哦?那请问江姑娘,那些人为何要为难于你?”听那容色清冷的女人发问,江瑾菱的眼角溢出泪来,嘴唇颤抖,仿佛在强忍心头的委屈。

      “我爹,我爹将我卖给了王员外,给他当小老婆。可我,我不愿,所以,我就找到了姑婆们,想要成为自梳女。怎奈,这些人却找上了门来。我家,我家本来靠着姑姑的发明得了不少赏银,还算殷实,无奈我爹他,他好赌,一夜之间,将田产都输掉了。”

      “你姑姑的发明?姑娘,请问你姑姑有什么发明?”

      “我姑姑名叫江锦歌,是四锭纺车的发明者。”

      二女听了,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都有喜色,那男装女子忙又问道:“我等来番禺县正是为了拜访她,请问她现在何处?”谁知江瑾菱含泪答道:“姑姑,姑姑去年已经,已经去世了。生了痨病,没钱看病,便,便去了。若是姑姑还在,我,我也不至于被爹,被爹卖掉。”听她哽咽言罢,舱中两个女人都面露同情,那男装女子更是拳头紧握,直攥得指节发白。

      正在此时,船舱外传来方才被派去请人的女子之声,说番禺县的达鲁花赤和县尹已经到了,正在船外等待面圣。那男装女子听后哼了一声,令她入内将江瑾菱带走,另一个清冷女子还嘱咐了手下,赏三锭金子给她和那些老人。江瑾菱想要叩谢二位恩德,那男装女子却只是抬手表示不必麻烦,她只得退去,由一劲装女子带出船舱,回头看了一眼二位恩人,心中恍惚已知她们身份,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幸运,连腿都是软的,如在梦中。

      那舟中二女自然是微服出巡的赵敏和周芷若,二人本来乘船出来散心,遇到这等事,便立刻下令让随行的怯薛们出手相救。此时船外跪着的两个地方官,都是浑身发抖,等赵敏出言召见后,才蹒跚着进入船舱,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蒙官吓得神色恍惚,还险些失足落入水中。

      “乃仁台,你这番禺县不太平呀,光天化日之下就有贼子敢强抢民女?”

      “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这位乃仁台.布忽那惕,在番禺县任达鲁花赤已经五年了,从未出过纰漏,虽然知道天子南巡将至广州路,却不料未得通告,皇帝便已到了自己的辖区,还正好撞见了不法之事。他此时吓得跪在舱内不敢抬头,额上都是冷汗。旁边的县尹李鹤轩更是魂飞魄散,身体都僵硬了,连呼吸都是不敢了。

      “该死,的确该死。这样吧,你这个达鲁花赤别干了,科举出来的人才那么多,民户会和商户会会给朕拟一份名单交上来,朕要为番禺县的百姓重新选一位达鲁花赤。”

      “陛下!陛下!臣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

      “住口!”

      赵敏的声音不再平静,眼神好似炽热熔岩,在剧烈的愤怒中沸腾,瞪视着脚下这个发抖的男人。“兢兢业业五年,就这么个结果?不法如此猖獗,朕没要你的性命,已经是恩宽了!还有,李鹤轩?”

      “臣在!”

      尖细怪异的声音发出,十分扎耳。原来这位李鹤轩李大人已被吓到变声,不敢抬头,只一动不动地跪着。“那个王员外,王滨伦,是你家的姻亲?”赵敏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虽带着玩味,但如果李鹤轩敢抬眼的话,就能看见她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电闪雷鸣,令人不寒而栗。

      “是的,陛下。”

      “他娶了三房小妾,朕问你,这纳妾税,他缴了没有?缴了多少?”

      赵敏接下来的问话倒是出乎李鹤轩的意料,他虽是番禺县的最高长官之一,但朝廷改制之后,地方财税全部上缴户部,由户部根据地方每月上交的预算分配给官员使用,而地方预算还要通过民户会与商户会的审批建议。所以税务的事应该问直属中央的番禺县赋税官,而不是县尹。于是他愣了一秒,便只能磕磕巴巴地答道:

      “禀...禀陛下,臣...臣不知!”

      “你不知?好!朕告诉你,他一分钱都没缴过,但凭着与你的关系,赋税官每次上门去收,他都一直赖着不缴!你身为行政官员,干涉财政,庇护不法,放任他在番禺横行霸道,其罪当诛!”

      赵敏的一席话好似雷电一般在李鹤轩头顶炸响,后者对王滨伦这个亲家公一向宽容,一直口头告诫他要收敛,却没料到他敢欠税不缴。这位番禺县尹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不断磕头请罪,求皇帝饶命。赵敏却懒得理他,传令让怯薛将其绑了,送交大理院等待审理判罪。就这样还不忘提点他:等判决下来,如若不服,还可向广州路的大理院上诉,直至上诉至中书大理寺,得了终审判决为止。

      “没想到,她居然得痨病死了,还没钱看病,简直不可思议,神工局是怎么办事的?”夜深了,该补偿的已得到补偿,该发落的也已被发落,但船上的赵敏依旧怒不可遏,在舱中坐立不安,出门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江锦歌的事,等明日再传神工局保章来问吧。你别着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办的。”周芷若见她为那江锦歌愤愤不平,忙伸手拉她坐下,用手指轻触她太阳穴,将真气输了进去。这些年来,每当赵敏发火,她都会担心,担心这会影响她的身体,于是每次都如此安抚于她。那冰凉的九阴真气流入穴道后,赵敏顿觉舒适,心中淤塞尽去。

      “我能不着急吗?芷若,你想想,我们第一次南巡就能遇到这种事,大元那么大,在我们永远去不了的地方,永远够不着的阴暗角落里,又会有多少这样的事呢?朕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了十五年,怎么这世道还是这样?朕是不是白干了?”赵敏的怒气消了,却又委屈开了,靠在周芷若的怀中,喋喋不休,越说越是伤心。周芷若也只能拍着她的后背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悲观呢?只是番禺县有这样的事情,不能说明其他地方都是如此。再说了,才十五年,你就想四海再无不平之事,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我只有一世的寿命,却有好几世的事要做。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

      “不许胡说,你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提到生死之事,周芷若便全然没了理性,伸手捂住赵敏的嘴,好像阻止了她的话,便能永远留住她一般。赵敏感觉到她心中的恐惧,忙吻了吻柔嫩手心,与她四目相对,感觉自己都快淹死在那双眸的深情中了。

      “好了,我有个主意。要想杜绝这等事,得要立新法,进一步保障女子的继承权。还有,保障发明人的权益,也可颁布一项法律,保证他们一生都能从中获益。”周芷若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说着,赵敏看着她,忍不住回道:“你颁布了法律,无法落实,不也是...”周芷若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颁布法律只是一个开始,之后设司按律实行,循序渐进。如果连法条都没有,还谈什么落实?道德经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慢慢来,慢慢来,不要着急。”

      “芷若,你工于谋国。不如,我出去打仗,你来处理政事可好?”赵敏开始试探起了周芷若。这些年来,她放任皇后慢慢掌握权力,就是为了能把繁琐政事扔给后者,自己则去实现祖先之愿,征伐四方。然而,周芷若是这天下最了解她的人,对于她的这番心思也早就了然于心,只不过平时没必要戳破罢了,当下听她这么问了,便脸色一变,出手如电,揪住她两边耳朵,厉声道:“敏敏特穆尔,你是大元的皇帝,身系一国安危,亿兆黎民,不论何时,你都不许再去战场上冒险!”

      赵敏却是不服,张嘴又要说些什么时,却又被周芷若一把搂进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敏敏,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她这话本该是柔情蜜意,却不知为何,多了一层威胁,让赵敏头皮发麻,再不敢提亲征之事,只能拍了拍周芷若的背,乖巧道:“知道了,遵命。”她此时才终于认定,张养浩临终前对自己的警告,以及旁人所担心的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心中最大的执念,不在权力,而在自己身上。周芷若确实热爱权力且善于掌权,但她今生最爱、最欲罢不能、最不能失去的,从来只有赵敏。

      “芷若,我不会离开你的,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分离。”

      转眼间,她们已经相守了十年。金钗之年,一见倾心;桃李年华,爱恨辗转;到了今日,半生已过,面染沧桑,对彼此的眷恋却愈发深刻。周芷若伸手替赵敏取下银冠,让一头长发滑落下来,丝丝缕缕,与她的纤指纠缠不清。虽又堕入云雨之中,但她心中的忧虑不减,因为知道赵敏的性格底色乃是倔强,一旦认定的事,纵是千夫所指,千难万险,也要达成,与自己相守是如此,效仿祖先西征万里也是如此。

      但至少此刻,她在自己怀中,距离近到极点。哪怕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赵敏的夜晚都只属于周芷若。她是属于她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只属于她一人。想到这里,周芷若轻轻吻过那清秀眉眼,心中所藏的忧虑被烫平消解。赵敏的兴致正浓,无情的岁月可以消磨掉她的精力,却消磨不去她对身下人的迷恋。周芷若不由得搂紧了赵敏,不再平复凌乱的呼吸,反而将她带来的一切欢喜都倾泻出来,毫无保留。

      当四周的蝉鸣声响起时,三更已过,狭窄的船舱中,她们正在试图找回平稳的呼吸,却往往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便又乱了心弦。“好了,明日还要早起,别弄了,该睡了该睡了!”周芷若用手捂住赵敏的眼睛,试图让怀中蠢蠢欲动的人睡去,但赵敏还是意犹未尽,用鼻尖轻拱着身下人的脸颊,不断蹭着。周芷若感觉到她心中火热,望着她痴迷自己的模样,爱怜不已,便又回吻,对她予取予求,直到心满意足,精疲力竭,才终于安静下来。

      “还总说自己老了,老了,我看你呀,比从前还要..还要过分...”

      周芷若用下巴蹭着赵敏的头顶,小声抱怨着,话中却带着欢喜。怀中人则闭着眼睛,只是嘴角弧度微现。她显然听见了她的话,正自得意。周芷若用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眉眼,又轻声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赵敏皱了皱眉,却还是往她怀中蹭了蹭,让二人更加紧贴。

      夜色正浓,相守的时日还长,一切都可以来日再说。

      细雨轻拂,拂过棉纺织厂的窗户,湿润了这座古老建筑的面庞。织女们的手指穿梭在纺机中,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如同时间的细纹,在她们指尖游走,给旁观者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织女额间的汗水仿佛是细致缤纷的笔触,赋予每一件织品真实的生命力。赵敏的眼睛随着织女之手而动,注视着飞速旋转的纺锤,一针一线,慢慢编织出帝国的画卷。

      这间工厂只是大元万千纺织厂中的一座,由江浙巨富沈万三牵头,广州商帮投资合力建成,其中除了棉纺织机以外,还有三十架世间最先进的坐式脚踏水力缫车和轴架式整经工具,专用于绸缎的织造。“陛下,这缫车以水力驱动,可日产生丝一石。”帝后参观纺织厂,一旁陪同的广州商帮帮主陈澹浦便一直忙着介绍。他并无官职,却是广州路的纳税大户,也是这座纺织厂的所有者,深受官府器重。

      “这些织女,你给她们多少工钱?”

      “禀陛下,鄙厂本小利薄,给普通织工的工钱是一月一两银子。”

      “那一年就是十二两?”

      “陛下英明,确是十二两。”

      赵敏听后并没有说什么,脑中却正在心算,对比正七品的年俸六十两,这些织女的年俸还是太低。周芷若的母亲就是织女,自然知道普通织女的生活。她眯起眼睛看向这位肥头大耳的商人,心中已暗暗有了计较。比之赵敏,她在纺织业上的目光更为敏锐,早已察觉到商业的蓬勃发展也带来了一只名为资本的大手,正在慢慢握住黎民百姓的生计,也握住大元的命脉。如果放任商人垄断,压榨工人,长此以往,便成大患,所以朝廷必须出手,像抑制土地兼并那般抑制垄断,并制定出最低工钱标准,保障百姓的利益。

      “你下去吧,朕与皇后有事要商议。”

      陈澹浦躬身退下,细长小眼最后看了一眼这两个掌握帝国最高权力的女人,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忐忑,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皇帝此次南巡,自大都出发,沿着京杭运河一路向下,沿途的所有商埠都得了临幸。这帝后的心思,恐怕不在游山玩水,而在查验帝国命脉。这大元商界的天,恐怕就要变了。

      “我一直觉得,大元的命脉不在马上,而在这一缕缕丝线之中。”

      周芷若轻声说着,双眼盯着那四锭纺车上的丝线,想起母亲也是这般坐在三锭手摇纺车上,左手握住棉筒,右手均捻,丝丝缕缕,就绕繀上。如今,她们眼前的这座纺车,是脚踏四锭纺车,它是织女江锦歌的发明,已经不是当初黄道婆所改造的三锭棉纺车,轧棉和弹棉工具都经过革新,纺纱产量因此翻倍而涨。

      “这江锦歌能造出这样的纺车,本人却贫困而死,实在令我难过。”

      赵敏对于纺纱是一窍不通,但她深知丝绸、瓷器和茶叶是大元对外贸易的三大利器,凡是能让这些东西产量翻倍的人,都应该享受终生富贵。她设在各地的神工局,不就是负责接收民间发明,按典章奖励金银的吗?怎地如此懈怠,竟让四锭纺车的发明家死于贫困?她越想越气,觉得这是她身为皇帝的错漏,是治下帝国的耻辱,然而更清楚此事来由的周芷若却又是轻轻一句,在她的怒火之上浇了一盆冷水。

      “神工局确实曾赏给她白银一百两,然而,这些银两都被其兄长所占。她是自梳女,终生不嫁,纺纱为生,虽得自由,却还是要以收入供养兄长一家。”

      “自梳女?什么是自梳女?”

      “我汉家传统,女子出嫁方能梳髻,代表出阁成为人妇。珠江一带,纺织业发达,不少女子便种桑养蚕,纺纱织布,自立为生。凡是不愿落入夫家的,便自己梳起髻发,自此与姐妹相伴,且不得与男子有染,有染便会被族中私刑处置。江锦歌便是这珠江之畔的一名织女,然而她的终生不嫁,倒并非全然出自自愿,而是其兄长眼馋她的发明和手艺,不愿让这些东西落入她未来的夫家手中而已。”

      周芷若娓娓道来,声量不高,却清脆好听,带着一丝沧桑,诉说着这珠江之畔女子的凄惨命运。赵敏则在一旁听得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她出身草原贵族,对于南方之事不甚了解,只将其当做帝国财政的主要来源。这次南巡,一是履行对周芷若的承诺,二也是为了考察南方的纺织业,看看当地官员是否管理得当。要知道,这昼夜不停,吱呀作响的纺车,制出的丝绸、棉布远销万里之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支撑着国内的运转,供养出了强大军队。比起弯刀梓弓,此处才是帝国的心脏所在。

      “我最近一直在想,泉州蒲氏牵头开办的那个百川通票号。”

      “对。这个机构很不错,商人足迹遍布全国,如能用飞钱在各地兑换银子,便安全了许多。”

      “汇通天下,票通天下。但是如此大权,能让商人掌握吗?”

      周芷若的声音很轻,几乎都要被纺纱声盖过,赵敏却听得清楚,脸上并无变化,眼神却骤然尖锐。她们之间的交流,一向不需太多言语。这票号一旦开遍全国,自会便利了贸易,却也埋下了隐患。此时的大元,因为从日本岛得了大量金银,便以银为本位,发行宝钞。这票号如今只是一个小小钱庄,开遍全国后,却会成为金融的命脉。

      参观过工厂后,二人便又回到了船上独处,一面观湖面碧波荡漾,一面商量着国中大事。

      “关于票号,户部尚书闫金明曾有谏言:建议成立由中书省控制的票号,负责调节金银和宝钞之间的汇率,按照金银储量来发行宝钞。这中书省的票号,只要捏住汇率的调节权,拥有最大的金银储量,便能拿住全国的票号,也控制住经济命脉。”

      “既是国中最大的票号,就不能再叫票号了,叫银行可好?”

      “不错。中书银行,中书省的银行。”

      二人弹指间便又议定了一件国中大事,却都不知此举将会为整个文明都带来质变,为这个国度中的所有人带来福祉,也带来灾难。周芷若笑着将一个烤饺子夹给赵敏,后者却摆手道:“长胖,不吃。”她少时习武,征战四方,纵是大鱼大肉,身体还是如轻盈的弓一般,脱衣有肉,穿衣显瘦。但如今年纪渐长,又久居宫中,疏于战阵,腰间和手臂上便渐渐有了赘肉。

      “我传你的九阴真经要诀,你最近练了没有?”周芷若将饺子放下,望向眼前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忧虑又起。赵敏撇了撇嘴道:“我每日都在批奏议,没空练那个。”她现在愈发奇怪那些男皇帝如何会有时间荒淫无度的,她只有一个皇后,每日处理朝政都累得半死,哪有空再去找别人?

      “不行,你得练。你好好练,练到第一重,就不怕胖了。你看我,每日和你同吃同睡,却不见胖,便是靠内功。”周芷若凑了过来,手指如电般轻抚过之前所传内功要打通的穴道,赵敏只觉得手脚微麻,忙问道:“怎么?你嫌我了?你是不是嫌我老嫌我胖,所以才让我练九阴真经?”她心里一阵委屈,心想每天的奏议都快看不完了,还要练武功,干脆累死自己算了。

      “你呀,没良心!我传你九阴真经是为你延年益寿,至于胖瘦美丑,我又何曾在乎过了?”周芷若瞅着她这副模样,心想:自古帝王都是大腹便便的男人,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何曾在乎过自己的形貌?皇帝做到赵敏这份上,也是千古独一份了。

      “哦!那你就是承认我胖咯?得,我不吃了,我午膳不吃了,晚膳也不吃了!”赵敏气得站起身来,刚跑到舱外,却发现四下里都是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当下更是气塞,却被身后一双手抱住,又拖了回去。周围有四艘船围着她们的船飘着,船上都站着负责守卫的怯薛,她们看见帝后又闹别扭,却也是惯了,都憋着笑,唇角不断抽动。

      “我哪有嫌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嘛!你不胖,就算胖了,我也喜欢。”周芷若把闹中年危机的皇帝拖回船舱,压在身下,亲了亲她的额头。“谁让你一直这么年轻漂亮?显得我,显得我越来越老,越来越丑!”赵敏扭过头去不让她亲,手却还是攥着身上人的衣襟不放。二人都已步入中年,周芷若还长了她三岁,却容颜依旧,如清晨露珠般秀美绝伦,看得她愈发焦急,将自己的一切变化都归于老去,生怕爱人厌倦嫌弃,丝毫不知在周芷若,乃至很多人的眼中,她虽年纪渐长,却依然明眸皓齿,貌美如花。这鲜衣怒马的倾世女帝,不知被多少人觊觎惦念,却都被实权皇后悄悄处理了。

      “敏敏身为皇帝,权力的光芒太盛,这如花美貌,有时便被遮蔽了。再说了,旁人眼中只需要看到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你就好,至于你的娇艳无伦,媚骨天成,只属于我一人,只许在我身下展现。”周芷若这才明白她的忧虑,哭笑不得,对身下人又怜又爱,忙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来,直说得她笑动笼香靥,喜色欲盈眸。赵敏心头大悦,忙抱住周芷若,正要向唇上吻去,却听得舱外来了外人,朗声禀告道:

      “禀陛下!安西宣慰司有八百里加急奏报传来!”

      这一声落下,周芷若身下的赵敏又变作了帝国的英明帝王,收了心中欲念,整理衣裳,平复心绪后朗声道:“拿进来!”那怯薛忙手捧红皮奏报,入内呈给皇帝,后者接过后便挥手让她退下,打开三层密封火漆,抖开那来自西境的羊皮纸,和周芷若头挨着头,一同查看。

      “纳克娅这孩子,这招,这,这,真狠。”

      赵敏将文书通读一遍后,思虑良久,才终于来了这么一句评论。周芷若依旧拿着那张纸,仔仔细细读过三遍后,才轻声道:“她处事如此老辣果决,你后继有人了。”赵敏皱着眉,开始在舱内踱步,来回走了两遍后,突然抓过周芷若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早就和她约好了。立下如此大功,不求封王赐爵,只求一人?”

      周芷若眨巴了两下眼睛,脸上写满了无辜,若不是赵敏太了解她,便又要被她骗了,说不定还会心生愧疚。“相隔万里,我如何能与衡兰约好?”赵敏慢慢放开了她,眼睛却还是盯着她,又道:“衡兰郡主不能再纳女妃。我特穆尔家有皇位要传承,不能无后。哪怕她立下大功,朕也不能答应此事。宣武将军冼恒汉是西征元帅长子,为人刚直,战功赫赫,当为衡兰郡马。”

      “你自己立了心爱的女人为后,就不许侄女...”

      “朕是朕,衡兰是衡兰。朕重建大元,位同开国之君,众人臣服,民心归附,自然可以任性一下。而她,是后继之君,需要后代才能稳定朝局。”

      赵敏说得很是诚恳,也句句在理,周芷若一时无法反驳,只能低头不语,心想你说得再好,衡兰恐怕也不会听从。你们姑侄俩取向一致,脾气也是相似,宁折不弯,桀骜不驯,怎会嫁与男子为妻?赵敏背对她站了良久,周芷若看不到她的面目,只见得那背在身后的手时而握拳,时而展开,似乎在下定决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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