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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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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加入共,产,党,长期留在龙虎山的决定,一直没有机会和虞司令说。
自从我们刚来龙虎山那天见到过虞司令之后,他就没有再出现过。问秀梅姐,她也说自己没有看到。这龙虎山有好多个村子,游击队在好几个地方都有临时驻扎点。虞司令也是整天满山遍野地跑,神龙见首不见尾。
几天之后,这东庙村就出了事。
本来照理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龙虎山山高林密,时常有野兽出没。村民们有些靠打猎为生,家里头也都备了猎枪。这天有两个村民进山去打野猪,不知怎的正好碰到了上山巡逻的日本兵,心下一发狠,直接用猎枪毙了鬼子。
这杀鬼子本来是好事,坏就坏在他们不懂得处理尸体,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跑了回来。鬼子不见了侦察兵,又派人上山去寻。上山的鬼子兵带了狼狗一路嗅过来,居然给他们找回了一具尸体,于是咬牙切齿地非得进山去清剿。恰巧这时另一村子出了汉奸,一口咬定这东庙村里藏着共,产,党。这话一入鬼子的耳朵,他们就开始跳脚了。
没有办法,必须先把群众安全转移。
虞司令带着警备班赶回了东庙村,让剧团的人带着群众先走,自己下山引开敌人。
我们五个黑玫瑰不愿跟着剧团走,请求跟着部队一起战斗。
虞司令先是不同意。他表示我们是民主人士,要确保我们的安全。后来我们再三说明曾在上海多次和史书记他们并肩作战,还请秀梅姐帮忙说情,虞司令这才同意让我们加入战斗的队伍。
鬼子的行动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我们还没下到半山腰,只听到下面枪炮声大作,到处都是穿得如蚂蚱一般的日本兵和伪军。我们明白,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我们手上只有手雷和手枪,在人数上又远比不过鬼子,只能诱敌深入,不能硬拼。可老百姓们刚走不久,我们又不敢轻易把敌人往林中带,于是只好拖着鬼子在山腰附近兜圈子。
我们绕开平坦的路子,专走险道。可要命的是,这龙虎山的地形我们不熟。眼看着鬼子的追兵越来越多,我们只能边战边退,往林子更深处跑去,跑着跑着,我和穆阳就发现,我们和大部队已经走散了。
这可糟了,我们这几天只在东庙村附近活动,现在一准会迷路的。
这真是一条血路!
最后一颗子弹打完,我们弹尽粮绝,只能和鬼子拼起刺刀。我看着身边的穆阳,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她父亲就是在和日军搏斗的过程中被杀死的。我的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悸,生怕穆阳会出事。
这时,身后果然伸出一把枪来。
“小心!”我大叫一声,本能地扑了过去。那枪口一晃,打中了我的手臂。穆阳这里刚刚干掉一个鬼子,回头见我受伤,眼中寒光一闪,刺刀飞了出去,一刀封喉。
“四哥,快走。”我趁着后面的日本兵还没有追上来,拉着穆阳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等到我们甩开了日军,天也已经快要暗下来了。不知道这个时候,村民们顺利转移了没有。也不知道虞司令和紫菡他们顺利牵制住了鬼子没有。
我们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龙虎山的密林之中,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们没有水,没有食物,也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芒。虽然已经是初夏,可这山中的夜晚依然无比寒冷。我们勉强找到一块上头突出中间凹陷的大岩石,躲在下面支起柴火生火取暖。
“小五,你这伤口得赶紧处理,不然会感染的。”穆阳借着火光看着我的枪伤,不无担心地说。
“嗯,四哥,你来吧。”我看了看穆阳,猛地将袖子撕开一个口子。
“小五,忍着点儿。”穆阳把刺刀在火上烤了一下,咬咬牙,对着我的伤口一刀剜了下去。
我受过一次枪伤,早已知晓这种滋味。这一次,比起在上海时那次更加钻心。
这鬼子的三八大盖,素来以速度快、枪口小而著称。那伤口比起第一次被手枪所伤时要更深一些,更不容易取出子弹来。而现在这个环境,身边又没有人按住我,加上又饿又冷,我忍不住地发抖,快要昏过去了。
“坚强一点,不能睡!”穆阳在我耳边大声叫唤,更用力地一下下剜着我的伤口,试图把我疼醒。
在这样的地方,失去意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哪怕再难受,我也一定要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成功把子弹取了出来。此时穆阳也已经显得筋疲力尽了,她额上渗着密密的汗珠,默默地帮我用布条包扎伤口止血。
“四哥,我没事。”我哑着嗓子,虚弱地笑笑,勉强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
“小五,如果没有战争,你最想干些什么?”穆阳忽然问我。
“小时候,我最想当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辈子周游四海、浪迹天涯。”我轻轻地说着,“不过现在,我只想战争早日结束,然后可以和亲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随便做些什么都好。”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亲人”当中,多希望能包括穆阳啊。
穆阳点点头,把我揽在怀里。
我的伤口一直没有凝血,因为这里没有药,根本没有办法真正地处理好伤口。我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地,神智不太清醒。我本能地觉得,我的伤口可能有些发炎,我也因此有些发烧。
“小五,说说话,千万别睡。”穆阳架着我站起来,“要不然,我们走走吧。”
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幽绿的,像是荧光灯的东西。
“什么人?”穆阳大喊一声,却意识到情况不妙。
接着是两双、三双……
我们被狼群包围了。
穆阳下意识地在柴火中抽出一根当做火把,一手把我拢在身后,试图和狼群拼命。
该死,偏偏子弹和手雷都用完了,我又烧得晕晕乎乎的。我们与狼群对峙着,心中毫无胜算。
正当危急的当口,只听得对面“砰砰”几声枪响,在暗夜中冲破寂静。几只狼嚎叫一声,很快就消失了。
我们前面出现了两个村民打扮的中年男子,用龙虎山当地的方言问我们:“你们是什么人?”他们没有放下猎枪,语气中充满了戒备。
“老乡,别误会。我们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学校停了课,回龙虎山投亲,一时迷路了。”我赶紧用方言回答。
我虽然生长在上海,很少回乡,可这方言还是跟着父亲学会了的。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景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洋学堂的学生?”其中一个男子寻思着,“老大,我看这女的家里八成有钱,咱何不捞上一笔?”
另一个被称为“老大”的男子表示赞同,随即凑上前来。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可能遇到土匪了。龙虎山这样山高林密的偏僻地方,确实也是土匪的安乐窝。
穆阳握紧了火把和刺刀,随时准备迎战。
我悄悄地阻止了她。一方面,他们有枪,我们现在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另一方面,他们也未必就是坏人,至少刚刚是他们救了我们。我希望通过老乡身份和他们套近乎,让他们带我们走出密林,找到虞司令他们。
“我亲戚在东亘村村南,虞东新虞家。”我继续说,“请两位不要伤害我们,我找到了伯父,一定会付酬金给你们的。”
“虞家?”两个男子耳语几句,其中一个继续说,“那虞东新是你伯父?你是……诗儿?”
我的表情开始变得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真是诗儿?”那男子一脸兴奋,“我是你卢伯伯呀,你爹的发小儿,记得吗?”
卢伯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回乡时,确实有个开药铺的卢伯伯。只是多年未见,他怎么在山中做起土匪了呢?
我压着心中的疑问,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救了。
“诗儿,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卢伯伯问我。
“我们几个同学到成都去,半路上遇到日军袭击了。”我虚弱地说。“卢叔叔,请你带我们去后山村,那儿还有我的同学。”
“过几天吧,你现在要先休息。你这伤,怕也耽搁不得。”
穆阳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说。
卢伯伯把我们带进了山寨,找了间还算干净的房间安顿我们。
我实在是晕的不行了,脑袋粘了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穆阳正靠在我的床边。她感觉到我的动静,赶紧抬起头来。那神情,明显带着几分疲惫。
我饱睡了一觉,气色好了许多。看着穆阳这个样子,忽然感到一阵心疼。不自觉地,泪水又溢满了眼眶。“四哥,你一夜没睡?”
穆阳微微摇了摇头,“卢老板这儿果然不缺伤药。”
我这才发现,在我睡着的时候,伤口已经上了药,也重新包扎过了。“四哥,我真没用,老给你添麻烦……”
“别说这些傻话。”穆阳打断了我的话,“小五,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保护你,可是我发现我办不到。每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这是黑玫瑰无法逃脱的命运。所以,小五,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要保护好你自己。否则,我会后悔当初让你加入黑玫瑰。”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听到这话,忽然违心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穆阳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明是带着关切的,却让我听着有些别扭。“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娇弱,我会保护自己,与你并肩作战,成为你最好的战友。只是……”
我没有说下去,只是,我原本以为那是你的承诺,可是你的承诺总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也没有把它当做一生的诺言来努力,你那么轻易地说出口,又那么轻言放弃。我那么在意你,你也同样在意我吗?刚刚才历经了生死一劫,你就说出了“会后悔”这样的话。
“只是什么?”穆阳的语气有一点生硬,气氛略带尴尬。
“不是你让我加入黑玫瑰的,是我自己要加入的。我加入黑玫瑰,只是为了替父母报仇,为了自己的抗日信念。其实对于我来说,加入任何一个抗日组织都是一样的。即使没有你,我依然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我违心地说着这些话,有了那么些赌气的味道。
“我帮你换药去。”穆阳忽然抽离了这种气氛,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我立刻收了口,话题戛然而止。
穆阳,你难道一直以来都不曾觉察出我的心思?难道,我们并不曾灵犀相通?
我敏感地觉得,我和穆阳之间,似乎有了点说不出来的罅隙,明明身在咫尺,却好像隔了一层窗户纸,让我说不出来地难受。
这时,卢伯伯走进了屋子。
“诗儿,你看起来好多了。”卢伯伯笑着说。
“多谢卢伯伯了,昨天若不是你,我们都要喂了狼了。”我感激地说。
“哪儿的话,你爹跟我是兄弟,你也像我亲侄女一般的。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等伤好了,我再送你回去。”
我摇了摇头,“我得快点儿回去。我们这一失踪,我另外几个同学得急死了。”
“要不,你给带个信儿,我把你那几个同学也接过来。”卢伯伯继续说。
“不,不……”我赶紧连连拒绝,“我们得早日赶到成都,和学校的其他老师、同学会合。”
“对了,诗儿,昨晚上听你说要去找你大伯?”
“那是我一时情急才说的,”我摇摇头,“卢叔叔,你也知道我爹和大伯交恶,大伯不见得愿意再见我,我又怎会去找他。”
“也好!”卢叔叔叹了口气,“你大伯自己也不成样子,抽大烟把家底都败光了,居然还投靠了日本人。”
“什么?”我听到这样的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不说他了,你爹还好吧?”
这话问到了我的痛处,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这连年战乱的,我也已经多年没有回家……”
“我懂,我懂,”卢伯伯赶紧说,“别说了,你好好休息吧。”
穆阳拿了药走回房间,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问我刚刚我和卢老板说了什么。穆阳管他叫卢老板,因为他的手下告诉穆阳,他们的老大以前是仁缘堂药铺的老板。当土匪的都好个面子,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土匪。
“你怎么会这儿的方言?”穆阳漫不经心地问。但我知道,事实上她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心存疑问了。“看起来,你和卢老板早就认识?”
我平静地回答,“我父亲来自龙虎山,只不过早年去了南京。我虽在南京出生,却也是半个龙虎山的人。卢伯伯,是我父亲的连襟兄弟。”
“你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起过呢?”穆阳的话依旧漫不经心,我却听出了一丝不悦,“那你在这儿还有亲人吗?”
“一个伯伯,据说还投靠了日本人,早不来往了。”我神色黯然。
穆阳没有再说什么,换完药,帮我重新包扎伤口,然后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三天之后,卢叔叔应我们的要求,把我和穆阳送到后山村,也就是那天虞司令他们转移的地点。这后山村在龙虎山的另一边,我们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整座山,才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村口的农舍。
卢叔叔在这里便停住了脚步。
“我们和共,产,党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那是他们的地盘,我不好过去。就在这里告辞了。”卢叔叔无比潇洒地朝我们挥了挥手。
“卢叔叔,多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多谢卢老板了!”穆阳也喊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正在村口玩耍的小龙看到我们,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姐姐、姐姐,你们可回来啦!”说着,拽起我的手就往村子里头跑。“奶奶,四姐姐、五姐姐回来了。”
我的手臂上伤还没痊愈,被小龙这么一拽,一阵生疼。不过看着小龙这么开心,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带着我跑。很快,冯奶奶、紫菡她们还有秀梅姐也都出来了,剧团的团员们也出来了。我和穆阳面前,一下子围了几十人。
“小四、小五,你们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害得虞司令他们漫山遍野地找你们,我们还以为你们被日本人给擒去了。”紫菡不无埋怨地说,那语气,严厉得让人害怕。
我只得把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削枝剪叶地大概说了一下。众人听了,都觉得离奇。
“好啦,好啦,回来就好。”冯奶奶重新见到我们,最是高兴,赶紧把我们拥进房里。
“奶奶,您别忙了。秀梅姐找她们还有事儿呢。”紫菡说着,又急忙把我们带了出来。
我不在的这几天,发生了几件事。一是虞司令见我和穆阳失踪,带着警备班的同志,顾不得日本兵还在清剿过程中,上山四处找我们,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一场恶战之后虽然逃脱,却也负了重伤。因为这儿的医疗条件比起东庙村来更加简陋,虞司令至今还在床上躺着。二是上海发来通牒,徐以龙逼着我们回去。
“我才不回去。”我斩钉截铁地说。“那徐以龙不知道添油加醋地说了我们什么坏话呢,回去不是白白送死吗?再说了,虞司令为了救我而受伤,我不能这个时候走掉呀。”
“是呀,虞司令的状况确实不好,我们的药又所剩不多了。”如意说。
“我知道一个人,我这就去找他。”
卢伯伯以前不正是开药铺的么?虽然他说和共,产,党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既然没有冤仇,就完全有机会结成同盟呀。更何况,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卢伯伯应该会同意救虞司令吧。
我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小五,等等,”穆阳拦住了我,“你别总是那么冲动。那卢老板,你也不清楚他的立场,这么贸贸然地带他见虞司令,真的好吗?”
“那总比在这儿手足无措要好吧,至少,可以取些药回来。”我坚持要走。
“小五,你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紫菡她们听得一头雾水,赶忙让我解释。
“那天在山里救了我们的,是我父亲过去的一个老友。他原来是个药铺的老板,也懂医术,不知怎么的进山当了土匪了。他那儿有不少伤药,我想去要些回来救虞司令。虞司令的伤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我看着紫菡,认真地说着。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倒也想去会会那位救了你们的人,想好好谢谢他。”紫菡说。
“我也去吧,虞司令的伤我比较清楚,要用得到什么药我也比较有数。”如意也赶紧说。
“我也去!我也去!有这号人物,我也想见见。”天娇也凑热闹地说。
“你呢?”我用略带深意的目光看向穆阳。
“走吧。”穆阳越过了我的眼神,径自往前走去。
紫菡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奇怪地看了看我。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朝着山林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