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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

      槿兰回来时,却见李煜跪倒在地,头低埋在胸前。丝毫不动。赶忙上前,轻叫道:“国主,国主。”降臣不能束发。只见得白衣黑发,在寒冷空旷的宫殿里,微微颤抖着,“地上冰凉,请国主保重身体。奴婢扶国主去房内歇着吧。”
      “无妨…”李煜也未抬头,轻轻回应道。
      槿兰起身准备取了裘服来给他披上。却被本来摆在书桌旁的屏风上多出的墨迹吸引了过去,字体清逸奇秀,写满了整个屏风: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她不再停留,径直取了裘服来,只觉鼻酸,究竟要落下泪来。又去拿了轻巧的暖炉,放到那人旁边。这才去准备川贝雪梨汤。虽然王继恩只派了她一人伺候,但锦阁还是另有几个宫女和太监,本可让他人代劳。但即使她留在书房内也是无法改变任何,能做的,只有裘服暖炉和这雪梨糖水。
      他的亡国之痛,她如何能懂。只觉看着他的伤痛,也是对他的伤害。那人如此秀颖神韵,绝世才情,终究也只能跪倒在强者脚下。

      李煜却觉如释重负,迷迷糊糊,似入梦里。
      “可惜了,两百多年前名震一时的《霓裳羽衣曲》只剩得这残谱。” 他随着声音寻过去,有一女子,着鲜艳绫罗,透白轻纱,遍插珠钗,低埋着头小心得翻着一叠薄薄的残破不堪的帛。
      “重光。”女子忽然抬起头来,温婉一笑,耀眼似丰盈华贵的牡丹,“不如我们将它补齐吧?”
      “谈何容易。”回应一笑,那是他心爱的妻子,“都已过了两百余年。”
      “先陪我共奏一曲好吗?你难道就不想听听开宝余音?”娥皇抱来琵琶,那是她最擅长的乐器。照着乐谱拨弄起琴弦。由于是残谱,弹奏得并不顺,短短一曲要停顿数次,连续之处也有诸多硬伤。
      一曲奏完,娥皇轻轻叹口气:“果真,谈何容易。”
      李煜坐在她旁边,轻轻捧起残谱:“残缺也未必是憾事。在那样的战乱之中,还能留下残谱,已是万幸。”
      “这舞曲,是盛唐的见证…若是从此就被人遗忘,臣妾,心有不甘。”娥皇与他一起翻起残谱。这《霓裳羽衣曲》是绣在若干锦缎上,已有一部分遗失了。锦缎本身已被尘埃深深浸入,已无法分辨出原色,多处也已破损不堪。
      “娥皇。”轻轻叫起娇妻小名。娥皇抬头看他,一笑倾城。
      “盛唐岂是一首曲子能见证的。”自安史之乱之后,大唐一蹶不振,“被人遗忘的,又岂是这一首曲子。”
      “重光。”娥皇见李煜似是消沉,“是否近日,上朝又有所为难?”
      她的夫君本是逍遥自在之人,却在登基之后,时时会显露出浅浅的消沉与无奈。唐的形势,她身为一国之后也清楚,或许,真是风雨飘摇。李煜登基前唐与后周曾有一战,大败。自此割地称臣,岁岁上贡。
      “无非是上贡而已。江南富庶,这点倒不难。”李煜转过头,翻着残谱,细细看着。
      娥皇却瞥见了李煜唇边似有似无自嘲的笑。
      她坐到他旁边,低低道:“臣妾听说,大宋官家甚是厚待前朝幼主,必是重情重义之人,实属难得。若吾等忠心侍奉,该不会为难于我朝。”
      李煜却不再答。放下曲谱,接过娥皇手中的琵琶再次弹奏。处处的缺失,在诉说战乱的痛苦。当年唐玄宗为避乱仓皇出逃,连最得意的乐谱也忘了带走。争权夺位的各路人马,谁又会在乎这一曲盛世之歌。

      娥皇见李煜陡然在一处停下:“若要补齐,只怕也与原曲有所偏离。”
      “臣妾倒想一试。”她不愿这样传世之宝就这样被人遗忘。
      娥皇眼神异常坚定,李煜被那双眼睛里闪耀着的耀眼光芒震动。浅浅一笑,怎么忘了,自己的妻子是怎样才华出众的奇女子。

      忽然娥皇又不见了踪影,李煜独自在王宫之中,手里,拿着上朝的诏书。居高临下,俯视金陵城。
      想起秦淮河的来历,自古人都说金陵“钟阜龙盘,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传说秦始皇惧怕金陵所谓的“王气”,下令挖断金陵“龙脉”,挖出的河便是秦淮河。也不知是否真应了始皇的愿,曾经定都金陵的吴,晋,宋齐梁陈六朝,无不短寿。
      上朝的诏书一道接着一道,像一条绳子将他缠绕住,如今绳子的主人力道越来越大,将他越捆越紧。
      李煜闭了眼,恐惧感越来越强,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定都金陵的唐,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以为便可就此睡去,却被震天喊声惊得睁了眼。城下旌旗遍布,宋军已将金陵围得水泄不通。飞舞的“宋”字,士兵震耳欲聋的呐喊宣判了这个偏安江南的李唐王朝的末日。
      不许和,只许降。
      李煜大笑,如今,他只需一把火便可。

      转身,却有人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李煜,还不来给朕跪下?”
      李煜大惊,转过头却是混沌一片,看不见任何影子。军队震耳欲聋的叫喊也早已消失。
      “谁?”他的手臂仍然被那只手捏着,丝毫动弹不得。
      眼前突然金光四射,他却只见了一双鹰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神满是轻蔑与嘲笑:“李煜,可是记得朕了?”
      李煜被那气势猛得惊醒。惊起的手臂撞倒了旁边的铜炉。

      槿兰已熬好糖水在屋外守着,还在他身上多加了锦被。此时忙跑来看他是否烫到。却见李煜又开始剧烈咳嗽。等到他咳嗽止住了,她端过桌上的白瓷碗:“国主许是受了些凉,奴婢准备了些镇咳糖水,冷热刚好。国主喝下…”
      还没说完,李煜就又咳了起来,槿兰手忙脚乱放下碗去帮他拍背。却见一股子鲜红液体从李煜掩在口间的手中流了下来。滴在雪白的衣衫上,槿兰直吓得手发软,竟开始哭。
      李煜转过头来看她,轻轻说了句:“无碍。宿疾而已。”
      “国主…国主保重身体。”槿兰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是真怕,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怕见血,怕死。她以为咳血之人必是要死的。
      槿兰不想李煜死。她喜欢李煜,在这皇宫里,很多和她一样无足轻重的宫人都喜欢李煜,他们偷偷唱他的词,只道他是江南传奇,却不想他还让人一见惊鸿,如此华美俊秀,清逸风雅。喜欢他,就似喜欢任何绝世美丽的东西一般简单。
      “真的无碍,劳姑娘费心。” 话虽短,她却听得清楚,想必他现在说话也费力,气没提上来,话里甚是无力。急忙擦了泪不敢再让他多说话。再拿了手绢替他擦去手上的血,擦拭的时候她盯着他的手,只觉那只手形状异常美好,不仅骨节异常纤长秀颖,覆盖其上的皮肤看起来竟好似蝉翼一般薄,无尽洁白。到底是大富大贵出身,她从未见过这般美的手。
      她的神思全然沉浸在那只手上,仔细将那点点血迹擦干净。院外却传来洪亮声音,说官家驾到。
      槿兰惊慌起来,手里带血的帕子,翻到在地的暖炉还有那个写满字的屏风。她慌乱不知该先处理哪一件。
      李煜却先站了起来。跪坐太久腿早已麻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槿兰藏了帕子,扶起暖炉,慌慌张张准备接驾。出了房门便整个人扑倒在地,头也不敢抬,直呼万岁。

      赵匡胤只身进了屋。那抹白自在那空荡荡的宫殿里笔直站着,散下的发墨如夜。是的,他两次站在他面前,两次都是这般冷寂的白衣黑发,两次都是这般孤单孱弱,却两次都是这般挺直了脊背,只还当自己仍然高高在上的国君只该接受众人叩拜绝不向人低头。
      随后便看见了那写满字的屏风。他停下脚步静静看完。
      等到读完了,他低低开口:“跪下。”
      李煜不语也不动。他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眼睛明亮如星。
      “自己跪下,否则朕有的是办法让你跪。”赵匡胤仍低低道。不喜不怒。

      李煜似有犹豫,终于还是跪下了,双手搭在膝上,宽大的衣袖软软垂在地上。不低头,也不开口。
      “可是思念金陵了?”赵匡胤不仅未勃然大怒,反而轻轻笑起来,继续往李煜走去,“天下人皆道江南国主李煜毫无男儿壮志,只知与众后宫佳丽酒宴歌舞,狂信释教不理政事,甚至不惜贬制改教以求自保。却无人知道在朕的五十万大军踏平江南天下人皆对朕大呼万岁的时候,只有昏庸怯懦的李煜敢在朕的眼皮下写他思念故国!”
      他盯着李煜的脸,丝毫不见惧色。也不见任何波澜。
      再离得近了,便开始绕着李煜转起圈来,“几曾识干戈?…一介文人守国十余年,朕还真是小看你了!”

      “说话。”
      “罪臣开国献降,无话可说。”李煜丝毫不动,静静说道。

      “降?”赵匡胤突然凑近一把拉起李煜衣服领口把他拎了起来,逼他与他对视。接近了,这才看清楚李煜的一目重瞳子,纵然明亮,却只若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你真当朕是傻瓜。你可是曾在江南众将士面前说过‘若城破,便招了族人一起在金陵王宫自焚。誓不做他乡之鬼。’朕现在问你,城破之日,你为何又改了主意?”

      李煜的确是准备实践他的誓言。王宫中早已摆好柴禾,浇上油。只等他一声令下点火便可。
      本不是治国安邦,济世安民之才;也无争夺天下,称王称霸的雄心。即位之时,唐之弱小已无力改变,只能守国。他对赵匡胤是百依百顺,他想要唐国地图,那便给;他容不得唐国小朝廷,那就贬制改诏,衣紫袍见宋。他要林仁肇死,稍稍犹豫,也就让他死。若真能将摇摇欲坠的唐保存下来,他也就不在乎了。
      奈何赵匡胤不依不挠,宋军依旧跨过长江,将金陵围得水泄不通。虎踞龙盘的金陵死守了半年,终是挡不住豺狼般的宋军。城破之后,主将曹彬的劝降书一封一封送入王宫来。他全都烧了,开了宫门,想再看金陵繁华,秦淮柳绿。哪知,只有遍地白骨,饿殍满地。活着的人衣衫褴褛,瞪大的眼睛只有死寂,茫然得望着他这个锦衣玉食不知何为疾苦的国主。

      六朝古都,人间地狱。

      胸口霎时翻腾起来,压抑太久只待这一刻倾泻而出。血腥味布满喉间,不顾他口舌的阻止势必要挣脱所有阻碍。
      李煜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赵匡胤立马松了手。
      身体失了支撑不稳,李煜往后退了两步。待得气接上了,抬头,看着纵横天下的君王,浅笑:“李煜来问官家,官家发兵攻我江南,金陵被围,自春徂冬,城中斗米万钱,人病足弱,死者相枕藉。如今官家卧榻之上可睡得安稳?”
      赵匡胤马上得天下自是见惯了血,虽是白衣黑发赤血触目惊心,只压低了浓重的挑眉:“来人,传御医!”

      “朕几次三番宣你来汴梁,若你能来,金陵何至于此。” 明明如此弱小。却有拧不断的脊背。

      去不去汴梁,唐都将不存。他只是不愿做囚徒。
      当初李煜是真相信宋军是仁义之师,由治军严谨的曹彬统帅,定不会伤害百姓。金陵被围以后,他不战不降只想求和。却不想城破之后,金陵全城,不论是平民的蓬门,还是官宦的朱门,宋军和吴越军全都破门而入,肆意抢掠残杀。乱兵还纵火焚烧梁朝时建造的高十余丈的升元寺阁,他在宫中见那滚滚硝烟,似乎都隐约能听到惨痛的哭喊声。战争的残酷,岂是他一个长于宫中的文人能想象得到的。如今,苦果已种成,他已无回头之日。若是再一把火烧了王宫昭示天下李煜宁死不降宋,惹怒了宋人谁能保证金陵百姓不被屠戮殆尽。

      气息渐稳,李煜恭顺跪拜,额头重重碰地,一字一句缓缓乞求:“罪臣知罪,只求官家饶恕江南百姓。”

      御医来时,李煜仍跪着。赵匡胤宣了御医进屋。御医叩拜之后却见江南国主仍跪拜在地。也不敢擅自做主去问诊:“官家,这…”
      “来人。”
      在屋外的王继恩和槿兰急忙进来。
      “扶江南国主里屋。”
      槿兰便要去扶,却听李煜道:“罪臣不敢。请官家成全。”
      “你先留下你这条命,再来问朕要答案。”赵匡胤说罢便转身离开。
      槿兰忙去扶李煜:“国主,治病要紧。”

      御医从锦阁出来时,又被官家诏见。赵匡胤淡淡问情况如何。只听那御医道:“想是京城冬日寒冷,江南国主又长于南方,一路北上颠簸,身体劳累…”
      “只是受凉劳累哪至咳血?”赵匡胤没心思听他细细道来,打断他的话问。
      “回官家。据臣推断,江南国主咳血之症时日应不长久,并无大碍。臣已开了方子,江南国主若按时服药,细细调养,平心静气,咳血之症自然也就好了。”
      他并未直接回答君王问话,这番话也避重就轻说得极其隐晦,赵匡胤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并不深究。只下了旨唐国降臣上殿听诏之事延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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