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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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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清是被外面淅沥的雨声叫醒的,入目是一名坐在床尾的妇人,本低着头缝补衣服,听见动静,她看过来,眼中立时带了笑意:“我的四儿醒啦?”
  妇人便是她的母亲,叫做李氏。温清幼时是没有正经名字的,因为父亲执意“贱名好养活”,实在不行,长大了再重取也不迟。正巧李氏怀她时,梁上住了四只燕子,就草率地以“四儿”给她取了名。
  耳边李氏仍兀自说着:“你这几日看从张郎中那儿借来的书,夜里都不睡,好好的大白天,却在这贪觉。这样下去,是不是也得把你娘看忘啦?”
  温清闻言一瞥,旁边席上确是摊着卷书页。她记得,幼时无钱买书,常常到开药铺的张郎中那儿借书,遇到不会的,张郎中也乐意教她。她宝贝得不得了,捧着就放不下。
  只是,幼时——幼时?她愣了愣,眼前分明是李氏的脸,李氏身后分明是她家中的陈设,门外依旧哗哗下着雨,凉意和闷气同时透进来。
  她重生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初夏。
  天可真暖啊,这是温清心头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至于第二个。她忽地蹦起来,坐在李氏身前,隔着很近的距离,细细地用目光把她的脸描摹了一遍。
  李氏故意蹙紧眉,唇边却依旧挂着笑,怪道:“我脸上有什么吗?”
  “一个鼻两只眼还有一张嘴。我看着,就知道这是我娘。”温清冲她“嘿嘿”两声,又起身蹦下地。动作很快,没让李氏发现,她的眼眶已红了一圈,险些滴下泪来。
  温清从没想到,李氏还能出现在她面前,活生生的,照样整日笑盈盈的,像她看过的很多次那样,安安静静坐在床尾缝衣。只是,那卷书页,摊开的地方表示看得差不多了,温清记得,就在第二日,她把这书交还回去,归家时李氏劳她在门口浣衣。就在那当儿,谢明钰出现了。
  自那次初识后,他基本日日来寻她,无话不谈,不同于隔壁柳寡妇的儿子,也不同于隔隔隔壁朱屠户的儿子,他周身气度非凡,温清乐意与她讲话,也与他相处渐深。
  他问温清的名字,温清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叫“四儿”,不太像名字,可谢明钰没笑,只原地转了几圈,皱眉寻思。
  温清只道他疑惑,于是解释了句:“爹娘说待长大嫁人前,施问名礼前再取个也不迟。”
  他还是没做声,痴痴立在原地。不多久,他一敲手掌,欣喜地朝向她:“想到了!清,清字好!”
  “日夕气清,悠然其怀。小姐若是不嫌弃,他日便取了‘清’做名罢。”
  温清觉得不错,点点头应下,转而去问他的名字。谢明钰的笑容立时收住,他又皱起眉,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这次他沉默良久,半晌才出声:“饲玉,叫我饲玉便可。”
  温清那时不知道,谢明钰不愿袒露身份,很是苦恼了一阵拿什么称呼回答她。后来,世人都称他为“饲玉公子”,玉字正好对了他名中钰字,而“以身饲玉,玉人两清”,与他很是贴合,一时在其追随者中流传。
  再说回来,相处不过寥寥十几日,温清的爹娘就没了,随即便是那辆改变她命运的马车,一切都很猝不及防。自此以后,温清再没回过黎州,这条巷子、爹娘,还有谢明钰,一下子被甩在身后很远很远。
  距离这些事重新发生,仅仅还有十几日的时间。
  温清平下心情,回身看了一眼李氏。上一世爹娘没得蹊跷,凭温清小小一人也查不出什么,没过多久,谢微知的马车就接踵而至。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场早早定下的局,无论如何,爹娘的结局都会是一个字而已——死。
  她默然片刻,心下就有了计量,转头重又对着李氏笑道:“我方才想通了,娘说得也有道理,四儿再不在夜里翻书了。”
  李氏面上顿生欣慰之色,只是还未出声,又被温清打断:“不过,四儿无意间看过,人们往往会写那个什么叫做契书的东西,再画上押,这样约定才会起效。感觉有趣得紧,我也想和娘试试。”
  李氏讶然扬眉,却也没有拒绝:“我的四儿小小年纪,古怪想法却是多得很。”
  温清“嘿嘿”应过去,立即拿了纸墨过来,自己先按了个小小的手掌在纸页下方。李氏由着她,放下手中针线,也按了个大大的手掌在旁边,末了便笑盈盈看她:“这下你便满意啦?今夜可得早早入睡。”
  确实如李氏期盼的那样,温清早早就合衣入睡,临睡前与李氏嬉戏打闹了一番,又说了些母女间的柔情话。
  李氏一下一下抚摸着温清毛茸茸的脑袋,慢声道:“四儿快快长大,娘好给你梳更多好看的小辫小髻。”
  温清有些困了,埋在她的怀里没有讲话。李氏不在意,兀自又轻轻说着:“我的好四儿,娘是怎么疼你都疼不够的......”
  温清模模糊糊的,只感觉李氏后面又说了一些话,她好似听清了,又好似没听清,在完全陷入沉睡前,李氏的话响着,她心里便一直默默回答着: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有些事她也是必须要做的。
  第二日天刚亮,温清与李氏说了一声,提前拿了书出门去张郎中那里。黎州是个热闹地,巷陌、街市还笼在未能通透的淡淡天光下,摊贩和林立的店肆就已经纷纷开了。温清矮矮的身影穿梭过陋巷,再是逐渐熙攘的人群,踩着一路的小水塘,最后绕进了东市角落的药铺。
  她早已计量好,把书交还回去,当下就对郎中合袖施了一礼:“今后四儿再不来借书了。”
  郎中在柜台后面探出身子,低首看着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姑娘,他眼中一丝困惑转瞬即逝,最后只抚抚胡须,眯眼笑道:“既是四儿打算好的,老夫也不多过问什么。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老夫便是。”
  温清点点头。她活了两世,对这个张郎中都是无比感谢的,他从不多问什么,也不多做什么,常常笑眯眯地待在柜子后面,伴着一室药香,见温清来了,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卷新书递给她,时而问问她的近况,时而问问对书的想法,时而默而不语。
  温清问过他如何看自己,郎中道:“老夫是把四儿当做小友来看待的。自见到小友的第一眼起,便知是心有沟壑,目见山川之人,非同龄可及。”温清当时也不过小孩心性,又连连追问“何以见得”,郎中却笑而不语了。
  温清决定这世好好与他道别。现下既道了别,她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直奔烟巷而去。
  郎中在后望着她的身影消失,良久喟然短叹,这叹微不可察,变作极淡的一缕消散于空气中:“不知前缘是凶是吉,万望小友珍重......”
  这些温清都浑然不知,她一路到了烟巷——而烟巷,正如其名,多为烟花瓦舍之地,日里显得比别处冷清不少,入夜便闹如白昼,鱼龙混杂。温清听过柳寡妇吓她的儿子,再闹就把他送给烟巷里的牙婆,卖给别人家做奴。那兔崽子听完哇哇大哭,某日见了温清却对她使坏心眼,依葫芦画瓢道:“若是哪天惹了我不高兴,就把你四儿卖给烟巷的牙婆!”
  温清闻言哦了一声:“那卖给哪个牙婆,得的银子最多?”
  兔崽子见她神色淡淡,未露惊恐,先自乱了阵脚,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知道,我只听娘说,里面有个刘、刘婆子最是恶毒,看人最狠,门路也最广,像我这种,定是要绕着她走的,不然哪天就被强拐走了!”
  前世记忆浮现在脑中,温清当即拉过一名行人,仰脸脆生生地问:“借问这里有个叫刘婆子的牙婆,住在何处?”
  行人怪异地瞥过来一眼,但好歹是告诉了她。片刻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妥,想再详问几句,可刚低头,小姑娘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而几十步以外的一家铺子,很快迎来了它格格不入的客人。
  看店的妇人正昏昏欲睡着,一声清亮的“我找人”猛的将她惊醒。妇人定睛去看,一个小小的人站在身前,黑漆漆的眸子也不惧人地上下扫着她。
  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刘婆看去了必然喜不自胜,定能卖个好价钱。妇人这么想着,再看温清一眼,只是看着太水灵,年纪也小,去处定然不得好,卖了也太......她心头又升起怜惜之意,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开店呢,你赶紧走,别搅了我休息。”
  小人颇有些不识好歹,站着没动:“我来找刘婆,她在哪儿?”
  豁,不要命了!妇人奇了,差点从座上弹起来,她还真不知道这儿是干什么的,刘婆是干什么的?罢罢罢,这次就索性做次好人,硬拉也要把她拉出去。
  妇人这么想着,撸起袖子刚想把温清赶出去,内间却突然传出隐带笑意的声音:“老身便是刘婆,小客人找我有什么事?”
  妇人心中暗叫不好,伸到半道的手硬生生停住。余光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应声踱出来,正如妇人所料,她见了温清,目光瞬间就凝成一道,恨不得将温清里里外外都穿透,钉紧在眼里。
  温清冷冷回瞧她:“你便是那个姓刘的牙婆?”
  刘婆的神色僵了一瞬,而后笑着怪道:“小客人怎如此出口不逊?”
  “我不与你多费口舌。”温清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纸,提在半空,轻飘飘的,仿佛提着一件不甚重要的物件,可那上面,赫然是一大一小两个手印和字字分明的卖身书。
  “我来这儿,是将自己卖给你的。”刘婆还未反应过来,只听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字一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