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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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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婆还未来得及出声,紧接着又听温清道:“我知晓若不是自愿的,你卖了人被官府拿到必会受罚。因此,特意带了卖身契过来,上面是我娘亲笔所书,亲手所印。”
又是个卖女求生的娘,妇人心中啧啧,探过头去看契书上的字——立出舍书。黎州人氏李氏,因无依靠,口食难肚,将幼女四儿,年七岁,情愿卖与为奴,两边情愿,各自无悔,永远存照。“卖与”后面是空着的,想必是要寻个好人家。
是成年人的字迹,下面的手印也分明是成年人的手印,这小丫头说得不假,确是上面家人自愿将她卖了出去。
妇人如何知道,手印是温清昨夜诓骗来的,她趁李氏睡着,又提笔在手印上方写下了卖身契,没有什么要卖女求生的母亲,只有个存心要卖了自己的七岁女童罢了。
刘婆也满面狐疑地将契书看完了,契书没有什么不对,可她心里总是不踏实,左想右想,还是归结于眼前要被卖掉的这位,自始至终都实在太沉静了,像在冷眼瞧着旁人的事。
“你娘怎么没跟着你一道来?”
“她前几日去夷川寻我爹去了,临走前同我说她不一定回来了,便给我留下了这纸契书,说这好歹是个去处。”
温清面不改色地撒谎。可是她这话倒也没错,李氏前几日就收到了在外营生的爹的信,今日夜里便会动身前往夷川,十几日后她回来的时候,就是两具尸首回来的时候。
刘婆瞥她一眼,到底不过是个七岁幼童,能跟她玩什么花样,况且单单就这脸,也是个难得的上等货。于是便放下心来,堆出笑容,伸手就要将那张契书拿走。
哪知,刚摸到手的纸片一下子就滑走了。刘婆错愕抬眼,只见温清迅速将契书重揣进怀里,注意到刘婆的目光,她掀眼扬起个淡淡的笑,这是自她来这儿起,第一次露出别的表情。
“既是卖钱,那便要卖个多的,最好多到能顶天。我人俗,就想要飞上枝头,你若不能替我找个富贵至极的人家,这契书呢,婆婆就把它当做从未有过吧。”
刘婆低哼一声,收回手:“姑娘也不看看自己值几个价钱,就在这寻老婆子开心。”
温清知道她心思,只笑盈盈后退几步:“我是什么价钱,还不都靠婆婆怎么说?你只管把我夸得天花乱坠,再放消息说已经有多个人家看上了,还愁卖不好吗?”
一席话堵得刘婆再说不出话,她默默将温清上上下下扫了数遍,问了住址后,便冷着脸将她赶了出去。
一出门,温清便收了笑。若是她真能被富贵人家买去,刘婆也少不了好处,这件生意定会卖力去办。她真有手段的话,想必用不了几日,全黎州有意买奴的富贵人家都会知晓她温清的存在。
包括谢微知,他可能此时就身处黎州,也可能身处异地,却一直在注意着她。
温清方才故意让刘婆多多放消息称她已经被多个人家看上,也是为了钓出谢微知这条鱼,让他不得不沿着刘婆这条途径,找上她,以一种偶然的姿态。而不是背地里让她爹娘蹊跷身亡,让她沦为孤女。
这样一来,就能救下爹娘了。
与其被动沦落,不如主动入局。
也有另一种可能,谢微知没找上她,那便证明他此时还未注意到她,那卖身的法子也没必要再用,得重新计议。
温清归家的步伐匆匆,饶是她外表再冷静,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不管谢微知找没找她,前方依旧是浓雾重重——如找了她,那他的线得埋得有多长,她又因何缘故被他早早注意到?如没找她,那爹娘的命运又该如何改变,他会在何时盯上她?
这次,每一步她都要走得更加小心,不能再败了......不,败了也无事,她可以败,她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她身边的人绝对不要再被殃及了。
“四儿?”
“四儿!”
温清猛然从思绪中扯出,茫然思顾,方才发现自己不觉中已经站在了家门前。李氏提着篮子,一脚迈出了门槛,像是要出门,此刻正担忧地望着她:“怎么才回来,还傻傻地楞这儿?正巧娘要出门,劳四儿帮忙捣下衣,可好?”
温清自然是应下,她取了木盆和杵棒坐在门槛上,目视着李氏的背影离开,走在深浅不一的光影里,阴影占多数。
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进行,如果记得不错,很快,很快了,这条道上会远远走来一个锦衣白靴的小公子,他不愿告诉她真名,可她这次早早就会知道,知道他叫谢明钰。
温清很难以一个词语形容此时的心情。上一世他不过是无意穿堂风,同她闯入对方的视线里。这一世她偏偏怀了隐匿山洪的心情去看他,特别是带着少年谢明钰哭着送她最后一程的记忆。
算上片刻后的见面,他们还是只见过寥寥数次而已。温清却感觉仿佛自己看了他很多眼,从上一世纠缠到下一世,斗转间,从九年前到九年后,再回到了九年前,都生生断在最无措的两个节点。但是到头来,也不外是两种模样——幼年总是冲着她笑的小公子,和那个隔着屏风摇摇欲坠的影子。
温清定了定心神,垂首专心捣衣,她捣得很慢,但一下一下都很用力,像要把那点困惑都碾碎。
余光里,柳寡妇从隔壁出来,似乎斜了她一眼。再然后她走了,巷子里很快又有孩童奔跑打闹的笑声,一下子呼啸着飞过去,中间也不时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扯过一片长影,“嗒嗒”地踩在砖石路上。
然而,直到温清捣完衣,抬起头来,谢明钰也没有出现。井然有序的日常里,出现了一丝只有她知晓的错乱。
她干脆坐在门槛上又等了会,等到李氏都出门回来了,谢明钰还是没有出现。
整整一天,她都没能等到他,自然也就没了那个“我明儿还来这找你”的承诺。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第六日,李氏早早动身去了夷川,温清一人独自在家,没事做就坐在门槛前晒太阳。可谢明钰依旧没出现。
第七日,倒是等来了刘牙婆派来的人,是上次见过的,那位看门的妇人,随她而来的,还有沉甸甸的银子。
她刚迈进门,就大剌剌地嚷起来:“四儿姑娘,你算捡到大便宜了!真来个要买你的人家,听说是从晏京过来的,不露身份,只派了个下人上门,出手就给了刘婆三十两银子,说是引见的报酬!”
温清点点头,面色无波:“他何时来问的?”
妇人回答:“消息放出没多久便来问了。今日刘婆才让我过来知会你一声,那户人家过几日便会亲自上门,与你细谈。今日给你的银子,就当是小小礼品。哎呀照我说,就没见过这样好的人家!”
她想想又觉得不对,转口犹豫道:“可你好歹是个小丫头,这么小就被卖到别处......让你爹娘再好好想想吧。”
“为何要想?他们是送我去过好日子了。所以我得再特地问问,这户真是我说的那种富贵至极的人家?”
“刘婆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人家,他回说见面时一看便知,若反悔了也可不跟他走。”妇人说完,叹了口气,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起温清,“那样的人家我没见过,你如此小的年纪,就有这样不惧人的气势,我也是没见过。”
温清不置可否,躬身谢走了妇人。继而回身进屋,拿纸笔写下了给李氏的信,万千思绪凝于心头,最后只化作简单的几笔,大意是她嫌日子太过无聊,因而动身去寻访书中描写的仙山,寻到了便会归家。末了,她落笔写下“勿盼勿念”四字。
如此一来,便万事俱备了。几日之后,若来的是谢微知,她便必须跟他走,否则爹娘就会有危险,现下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到了谢家,顺便再打听打听谢明钰的消息。他自始至终都没再出现过,就好像,生生错开她这一世,再也掀不起波澜来。
最后,温清决心都撇到脑后,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就短短几日了,何必将心思都费到自己以外的事上去?于是,她拿着妇人带来的银子,去闹市上买了平日吃不到的糕饼,玩不到的玩意,吃完打个嗝就过去了,玩完不太喜欢随手就扔了。
她日日走街串巷,将黎州遍收眼底,极为肆意。夜里就开窗卧在风里,她想得不多,睡意也就来得很快。好歹算是快活日子!
过了三日,天上突然下起绵绵细雨,在初夏的天里,显得清凉又闷热。温清被困在家中,可也没有闲着,她将余下的银子埋在了后院,免得爹娘立即看到,觉察到不对,但埋得也不是很隐秘,以便他们有朝一日能发现了拿去用。
再然后,她又将家中收拾打扫了一番。正休息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车轮划过水塘的“哗啦”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
温清奔到门槛后的那瞬,车轮声同时缓缓止住。雨幕落地,升起的轻烟后,分明是那辆拨转命运的马车。它停在逼仄的巷道里,如一座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