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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鸩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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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是一个寻常的冬夜。
凤阳阁外,雪扫长阶,凤阳阁内,酒铺满地。
暖炉烧得足,温清只着一身素纱,坐于地上,周身温暖如春,唯有手中酒盏的一丝凉意,轻轻点在指尖。她仰头饮尽,那凉意就爬满了全身。
这很有生机,不像她,将面临的,会是比这夜更僵,比这酒更冷的。
她提前遣散了所有人,唯独留了两名侍女在旁,名唤“兰蕙”的,默默替她一盏盏满了酒盏,另一个名唤“衡芷”的,原地坐着抹眼泪,泣不成声地想求她,却吐不出半字。
自温清七岁被丞相接入宫中,以失落民间多年的公主身份入主凤阳阁时,兰蕙衡芷就跟在她身边了。
她们知道,公主长到十六岁,鲜少是开心的。开心开心,她的心却好似闭了很久,久到没了活气,刚开始面上还爱笑,到后来也淡了。
直到今夜,温清让她们提前备好几壶好酒,分盏摆满锦垫,再在其中,混入一盏鸩酒。她们方才恍然,公主长久以来,怀的是个什么心思。
她活不下去了。
就算现下苟活下去,可丞相已顾忌公主许久,将来某天,这杯害她的毒酒也会送上门前。
一时间,宫内回响着的都是衡芷的哀泣声,直到兰蕙准备完毕,起身后退,空中才添着飘起一道人声:“公主,都备好了。”
温清已喝了几盏,幸而还未挑到那杯鸩酒,就已经有些醉醺醺了,她虚虚抬手,冲她们温和一笑:“劳烦了,你们也且先退下吧。”
话音落下,衡芷哭声更甚。兰蕙绷紧脸,硬扯了她起来,她踉踉跄跄被拖着,半路又挣脱回来,跌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头:“公主......公主!衡芷没用!衡芷先走了!”
疾呼数声,像憋不住了什么似的,衡芷猛然起身,拉着兰蕙夺门而出。须臾间,袭面扑来一阵刺骨寒意,果断凌厉,恰如她身后那扇重重阖上的朱门,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譬如冷暖,譬如生死。极快落下一刀,刃不见红,却痛意淋漓。
其实,温清是很想让她们留下的,她不喜热闹,但临走路上,陪伴身侧的不过一室死物,未免太过凄凉。可据说喝了鸩酒后,口中立时出血,惹那两小姑娘伤心害怕了也不怎么妙。
她一生苦闷,幼年是生于陋巷的布衣女童,后来莫名没了爹娘。没钱买棺椁,她只能用破席子裹了身首,上面原本用墙灰写了“卖身为奴”四字,因为总被雨浇花,她咬咬牙,破了指头,每笔每划,用血重写一遍,再哼哧哼哧搬到了巷口。
这下不太容易被浇灭了,她安下心,便静静跪在一旁。可又想着,久了腿脚会痛,姿态也过于卑下,她改为了盘腿坐。这一坐,就是数个时辰。
等啊等,终是等来了一辆高大马车,楠木作梁,雕花嵌玉,至于车内中人,想想便知,不是豪富,便为世家。
它缓缓停在温清身前,没溅出水花在她身上。温清反倒困惑了,抬起头,眼见一道帘幕拉开,露出个男子模样的人。年龄约摸与爹差不多,可周身气质,却是大大不同——他虽温和笑着,却能让旁人笑不出来。
就像温清当时那样,愣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吐不出半句。良久,她努力清清嗓,挤出话来:“请贵人同情同情吧。”
贵人颔首,当夜就替她买下棺椁,葬好了爹娘。第二日又用一辆马车,送她上了晏京,打点完毕,又送她进了宫殿。临行前,他劈下句话,从此以后,温便是她的姓,不仅是姓,名也得改,让她自己取一个。
温清很快就接受了,她想了想,回道:“就取清字。”
明明就身处浊世,何能守清?后来温清才知晓,这个善人便是大权独揽的丞相谢微知,将她视为傀儡,视为棋子。平日温清在他面前装得浑浑噩噩,背地里却没停歇过,结交贤臣,收买把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亲自扳他下位。
本来很顺利,温清甚至查到当年那辆马车,本就是丞相布下的局,只是原因还未查明,事情便草草败露。温清被软禁宫中数年,见不得新人,踏不出宫门。她闲来便怒写讽诗,也曾试过种花养草,可一天天地,书页黄了,花草长了又谢。她腻了,也知道自己完了。
想来到临死这刻,才重豁达了一回,择了这种方法——将鸩酒混入清酒,她随意挑选一杯,运气不好,前几盏里中了鸩酒,就醒着脑袋,清清楚楚地痛。运气不错,喝得醉醺醺的再走,只当是挥挥衣袖,去会周公罢了。
温清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过往,又模模糊糊地想,自己运气还算不错。
只是,还是太孤单了,太孤单了。
她斜卧于满地酒盏前,发了会呆。直到门外骤然传来几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无比仓促,一路停顿数次,像是被他人拦下。即便如此,那脚步声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堪堪临在了门口。
“公子!公主说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砰”的一声,大门猛的被人推开,挽留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携着风雪,来人进了屋,本来稳健的步伐就如断弦的古琴,乱了音,调子也变得支离破碎。温清抬头望向屏风,一个身影摇晃着扑过来,又直直坠下去。于温清这边,他成了窝在地上的,黑乎乎的一团,每条弧线都在颤抖。
但很快他便止了颤,默然起身,庄重地拍拍衣角,再原地跪下,身板挺得很直,语调也很沉静:“小姐,明钰来迟了。”
只一声小姐,就算他不报名字,温清也知道来人是谁,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她。可她怎么也不曾知道,此时此刻闯进凤阳阁的,竟是他谢明钰。
虽幼时相识,可自温清进京后,他们便再没见过面。就连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她也从没看过。
若不是入宫前,在谢府遥遥地望见他,身侧侍从见她看愣,笑着提了一嘴:“他是这儿的小主子,名叫谢明钰”,温清永远都不知道在陋巷中与她初识,日日找她论诗说笑,唤她小姐的小公子,便是谢明钰,既是谢丞相膝下所出,也是以一首《空山遗水》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
幼时成名,长成时风光更甚。宫墙之内,温清无数次从别人口里听到他,如何才貌冠绝,如何温润如其名。温清点点头,听完便完了,论她对他的印象,不过年幼时匆匆几面——“谦和”二字。再后来,温清恨透了谢微知,也连带着揣测谢明钰,谦和之下,是否也是两副皮囊。
时间一久,她干脆都抛到脑后,现下就连谢明钰的幼时模样,她也早就记不真切。
如同此刻的少年谢明钰,映在屏风上,隐隐约约不过是团虚影。
而温清,就像观赏屏风上绣的花鸟,好好理了遍有关他们间的所有交集——同样是凤毛麟角又再也活不过来的。结果是太薄也太浅,他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
很突然,温清很想拿他打打趣,手下又灌了自己一盏酒,扬声询问:“谢明钰,谢明钰是谁?你认错人了,这儿没有小姐,只有个公主。”
影子微微倾颓,语调却仍旧沉静:“我知道,如今的谢明钰是不配唤小姐二字的,可从前与温清初见的谢明钰,若在此处,也是断断不会称公主的。”
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我......我。”
温清奇了,这谢公子倒是奇怪,她怎么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情深义重了,此刻跪在外面,见她要走,虽没拦,却塌了天似的。
她寻思着,又拣了一盏酒灌进肚,轻飘飘打断他:“那么伤心的话,那就来拦我啊。来啊。”
“命能拦下,心死却是再也挽不回了。明钰知道,若是拦下了小姐,也不过是徒增痛苦。”谢明钰生硬地停住,又道:“或许最该拦下的,是九年前的那辆马车。”
“不,你错了。若是重回一世,我还是会登上那辆马车,谁不想飞上枝头做公主?”温清也不讶他知晓马车之事,淡淡道,“这是生死难料的局,但也是扭转乾坤的机遇,不过是我败了而已。况且,公子当时不过九岁,如何违抗谢相,拦下那辆马车呢?”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他似乎在抬头看她,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是。就像拦不住那辆马车一样,明钰深知今日也留不住小姐。况且,况且,温清......你说那句‘来拦我啊’之前,就已经喝下鸩酒了,是吗?”
温清忽然笑起来,拂袖将剩余的酒盏扫了满地,酒液蔓延出来,室内平地掷起一种绮丽的醇香。
“公子说对了,我方才正好挑中了那杯鸩酒。虽然不知缘由,临走前有公子在这儿相陪,说几句话也是不错的。”
她叹了声:“世人都道公子端方谦润,温和守礼。现下闯进凤阳阁,是大大不妥。好在隔着一扇屏风,你别越过来,待那儿就好,等会我的样子想必不会好看。”
她向对面伏地一拜:“温清就此拜别了。”
那团影子终是忍不住,像片晚秋枝头的枯叶,簌簌婆娑起来。叶间裹挟声音,好像是人的呜咽,也像是肃风穿梭。
温清的眼前越发模糊,各种颜色搅散了,打乱了,一波一波涌过来。她伸出手拨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抬了起来,一步步在往前走,虽然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很多东西在她身边流动,包括那团婆娑的影子,和不知是呜咽还是风声的声音。
蓦地,周身瞬间明朗起来,温清看清楚了,颤动的是初夏的叶子,翠意欲滴。声音也不过是风声,带着花香,无意而过,从巷口直灌进了巷中,再轻轻地将她贯穿。
花香浮动之中,一双长靴同时入目。
温清抬头,是个估摸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公子,他的脸模糊了一瞬,又缓缓显现出来,像被沉进了湖水里,又慢慢浮上来,先是鼻尖,然后是双唇,最后是很亮的眸子。
他并没有看过来,似乎是无意漫步至此,低头寻思,口中念叨着诸如“幽香”“来去”之词。
她盯着他许久,他才仿佛被什么拽出思绪了般,视线陡然一转。意识到身旁有人,他急急后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礼:“实在抱歉,因思索诗句过深,连挡了小姐都不曾发觉。”
“诗句?”她暂且放下对称呼的纠正,拣了最感兴趣的问起。
“是,”他连连颔首,“某闻得花香非凡,寻迹到这条巷子里来,想着就作诗一首,可是文思阻塞,因而苦恼。”
她斟酌片刻,摇了摇头:“要我看,花香才顶顶没意思,太幽深静默,花瓣一落,也就跟着殒了,变作一缕香魂。借以疏解愁情可以,但未免格局太小。”
孩童之间不比成人之间心思深重,他闻言也不恼,反而虚心向她讨教。
她一指他身后西沉的太阳:“那才是亘古不变的。不会困于巷,不会跌于尘,照耀百国,千秋万代。”
话音刚落,他便立即甩袖鼓掌起来:“某寻着花香而来,却不想,这儿最引人瞩目的是小姐。”
锦衣小公子和布衣女童站在一起谈笑风生,这道风景安在这破落巷子里,未免太过怪异。况且,若是被隔壁柳寡妇听去了,定是要笑她:“哼,自己不就是条落花似的贱命!”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儿还来这找你。”突然,耳边传来声音。她陡然收回了思绪。
他索性丢弃称呼,弯眼询问她的名字,目光炯炯。
“我叫——”
我叫,我叫......温清望入他的眼睛,刚想张口,身体内却骤然传来阵刺痛。她眼前的一切又突然像漏了风似的,呼啸着颠倒,小公子的身影忽的拉长,迥然变成一副少年身姿,脸却又看不清了。风声也止住,此时萦绕在耳边的,分明是压低的啜泣,身边有,屋外也有幽幽一片。
温清疼得弯下腰,视线陡转间,有什么一闪而过,落了温热的几滴落在她脸上。她努力睁大眼去看,屏风上的花鸟鲜血四溅,同样在静静瞅着她,以一种将活未活的眼神。
她来不及多想,一片暗红自下而上翻涌上来,刹那间倾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