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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被夺走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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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的名字叫落影,用方言念出来是很奇怪的语调,意思是不足十。
他们上次来还是十年前,换了一半生面孔,人数还是八九个。
我以为戏班已经在时间的洗礼中消失了,这些年也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刚才的女人过来和我搭话,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比我想的年轻得多。
“你说你二十一岁了?结婚没有?老公长什么样?”
我尴尬摇头,她自顾自往下说:“哦,你还在读书啊。我的老公长得像个皮球,喝完酒还拿藤条抽我,幸好他前几天死了,不然保不齐是我先被他打死。”
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昨天吃了什么一样自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走在后面的老班主啐了一声,“你倒是不嫌丢人。”
女人不说话了,她穿着长及小腿的裙子,走动间露出青青紫紫的淤痕,看来丧夫对她来说是好事一件。
老班主接过话头,感叹道你们禄村的规矩是真多,要不是和眉老爷子的交情在,今年也不用这么着急赶来。
“不过,”他抽了一口烟,“规矩都是人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改了。”
我附和着,心里很认同这话。
回到家里,厅里已经聚了好些人,靳家二叔也在,看到他的瞬间,我就明白了隋臻的话。上次见到他应该是半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体型正常的中年男子,现在的他瘦得像一具干枯的骨架,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脸上薄薄一层皮贴着青绿的血管扒在额角,仿佛就要被尖锐的骨骼刺破。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讲话时露出的牙齿和牙龈的缝隙隐隐闪过黑色。长辈们安慰着他,说些刚从医院出来不要太拼命了的话,他偶尔答应两句,一副神游天外表情。
班主领着人来又是一阵寒暄,我被叫去厨房择菜,要整治这么两大桌人的饭菜奶奶忙不过来,喊了水芸妈妈还有靳家二婶及村子里其他婶婶来帮忙。
隋臻带着周教授和他的两位学生也来了,水芸爸爸喊他去喝酒的那一桌坐,他随意抬手回道:“生前何必多饮,死后自有孝敬。”
水芸爸爸指着他无奈摇头,要是隋家奶奶在这里肯定又要抬起手杖敲他。
环视周围,长久在禄村生活的人们和放假回乡格格不入的大学生,靠卖艺维生的戏班众人和大学教授与研究生,混杂着坐在一起,饭桌上高谈阔论的话题难以通行,氛围古怪,这顿饭吃得却也还算和谐。
众人离席,到门口又一轮热闹道别,饭桌旁只剩下我和隋臻收拾碗筷。他刚想说什么,看见喝醉的周教授从厅里慢慢踱过来又闭上嘴。
不胜酒力又不熟悉推酒辞令的周教授看得出已经不太清醒,但他还是努力着走到我们旁边,开口问:“刚才说你叫眉净筠,对吧?”
没想到他问的是我,我点头。
“真是个好名字,我有一位老师也叫眉净筠,我很尊敬他。”
我敷衍地附和着,隋臻却不嫌事大般开玩笑道:“是啊,这么好的名字,怎么就这么巧刚好两个人一样呢?”
被我瞪了一眼,隋臻笑得无所谓,他扶周教授去休息,不一会儿又被水芸妈妈叫来洗碗,嘴上还说着什么“这个年纪真惨,小的不用干活,大的吃完就走,就剩我们两个收拾残局”。
水芸妈妈闻言杵了他一肘子,笑着说:“就会耍嘴皮子,过两天弟弟妹妹们回来,看你有没有本事忽悠他们干活?”
我问她:“水芸怎么没来?”
“和她哥在家里照顾他们爷爷呢。”水芸妈妈看了看随身布袋,又说:“我先回去了,筠筠你有空来家里玩。”
我答应下来,厨房里变得安静,只剩碗筷碰撞声叮叮当当。
隋臻看着我,小声说:“怎么样,去看看吗?”
他说今天早晨遇到靳家二叔,帮他们停车的时候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甲缝里都是大墓里的泥。
隋臻喜欢说俏皮且刺耳的话堵人,但不爱撒谎。我思考着他的问题,又想到了别的地方去,似乎看出了我的走神,他直接问:“什么时候去?”
这下我倒是有答案,“点完灯去吧。”
祭天祖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是点长明灯,说是长明灯,其实是靠点燃足够数量的蜡烛,保证祭祖期间祠堂始终有灯火。
灯每年都要点,这可是体力活,光是往灯台上摆蜡烛就花了一个下午,结束后我的手都抬不起来,还是等到第二天才强撑着点完所有烛芯。
以前累了烦了忍不住问爷爷,木头房子里点这么多蜡烛不是迟早得烧起来吗?爷爷吸了一口烟说,都是祖宗保佑,烧了也是天意。
有人住的屋子方便看顾,点燃后就不用太操心。只是骆家和万家远迁几十年,他们两家的祠堂也要点灯,而两家的宅子还在深山中。
不过这倒是喜闻乐见,因为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骆家经商有道,每年祭祖的经费都是他们给,人不到钱和名帖却来得及时,其中还包括帮他们做杂务的补偿。奶奶说骆家不愧是大家族,想得周到,难怪能赚那么多钱。
爷爷会划出一小部分作为辛苦点灯的报酬,我和隋臻接下这个工作已经很多年了。
还有两日就到祭祖的日子,我和隋臻叫上水芸,三个人背着满满一背包的蜡烛,前往骆家的老宅。
久无人迹的山路长满杂草,几乎辨认不出路的走向,幸好小时候满山乱跑的记忆还在,能凭印象找到。
难得骆家在山里找到这么大一块平地建起三进的房子,大门进去左右两排房间各自还有延伸,山间来的穿堂风从我的脖颈吹过,在夏天的正午也激起一阵凉意。
爷爷说没人住的房子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塌,或许真是祖宗庇佑,骆家的宅院几十年不变。
正门进去走到尽头,打开小门就能看到屋后的祠堂,铜锁生了锈,往锁眼里面灌几滴油才打开。
灯台上厚厚一层灰,下面融化滴落的蜡烛像层层的梯田铺满台面。我们三个简单清理了一下就开始摆蜡烛。
聊完各自的近况,话题说到了靳家二叔,听说他被骗了好多钱,刚出院就急着四处揽活,瘦得脱了形,水芸感叹道:“看他那副样子还怪可怜的,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问:“你以前不是挺讨厌他的吗?”
水芸疑惑:“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时候,他经常很凶地叫你回家,你怕他怕得不得了。”
她笑了,“谁还记那仇,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再说我那个时候确实淘气,挨骂也是应该。”
我和隋臻对视一眼,如果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水芸那个时候怕他怕到在路上听见疑似他的声音都要躲起来,一看太阳西斜就嚷着回家,说着就要哭起来。
要是他一直都这么关心她倒也可以用脾气不好解释,可偏偏靳家二叔的转变发生在听说我们进了大墓以后,很难不让人起疑。
隋臻问水芸:“你还记得十年前吗,我带着你们还有其他人去山里玩,结果回去半路被他撞见突然一顿骂的事?”
水芸思索片刻,犹豫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记不太清楚了。”
三人合力蜡烛点得很快,我们回去时还早,在途中拦路的溪流边洗手休息。水芸的头发黑亮,长长的几乎垂到水面,我帮她挽起头发,她说谢谢,又说头发太长很麻烦,打算过几天剪短。
我诧异:“你要剪短发?”
水芸的后脑勺有一块疤,听说愈合后始终长不出头发,小时候的她哭着说这辈子都不要剪短发了。
我指着那块说她的头发没关系吗?水芸散开头发给我看,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不对,有什么很古怪,我不自觉皱起眉,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块疤是怎么来的。
水芸重新绑好头发,笑得不谙世事:“可能是不小心磕着了,毕竟以前淘气。”
为什么要用“淘气”来解释,难道她真的都忘记了?怎么可能呢?发生过那样的事,有几个人能……不,我想到了后来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说,除了我和隋臻,还有没有人记得?
长久以来的猜测终于在她这里得到印证,关于騬王大墓,水芸忘得一干二净,或许从她的名字被夺走那天起,有什么就悄悄变了。
十一岁之前,她的名字还叫做靳潮,现在却变成了水芸。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她和我的记忆不再重合,她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靳潮,而是水芸,只是水芸。
靳水芸依然是我的好朋友,但她不能再和我一起在祭天祖的日子抬冠上禄山了。我一直以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会一如既往,现在才觉得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公平。
到了分别的岔路口我们挥手道别,走出一段后隋臻突然追了上来拉住我,他喘着气说:“明天万家的灯,我们两个去点吧,记得带上手电筒。”
“嗯。”
“水芸记不起来……是我害了她。”
我说:“不是你的错。”
隋臻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