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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禄村 ...

  •   五月六月一直在下雨,潮湿的风把我从学校吹了回来。

      回村的公共汽车还是那个样子,老化发白斑驳脱落的外壳表面几乎辨认不出颜色,车身溅满了泥点子,阴雨天湿润的空气让人呼吸的气流几乎都被水分堵住。

      贴在窗户上的深色遮阳玻璃膜边缘翘起,行车中被风拍打在窗门上,不断地制造哗啦哗啦的噪音。下雨天窗都不开,车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汽油味,绒面椅罩表面的灰尘味,座椅把手老化的塑料味,笼子里鸡鸭的羽毛味……

      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幸好胃里没有能吐出来的东西。

      离得最近的窗户被我拉开一条缝,不一会儿就有人拍我的肩膀提醒那边有抱着小孩的妈妈。

      我凑近深吸一口气,关上了仅剩的新鲜空气来源。小孩不能吹风,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交杂各种口音的热烈谈话在闷热的车厢里为空气不断加温,我头晕脑胀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像蒸锅里的螃蟹一动不动。

      迷糊中旁边的座椅好像换了乘客,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转头一看是熟悉的脸,惊喜道:“水芸,你也回来了?”

      她点点头,说是放假刚好赶上十年一次的祭天祖,回家来帮忙。

      祭祖扫墓的活动每年都有,但都是各家自主简办,祭天祖却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要忙的事很多。

      水芸这几年难得回来一次,仔细看她的神色,跟上次见到她时好像又有些微不同,尽管我们小时候很熟悉,此刻见面还是略带生疏。

      好在随着互道近况的交谈,那种尴尬的感觉慢慢淡去,她看我脸色发白,问我要不要她带的晕车药,我摇摇头。

      公共汽车在山间摇摇晃晃,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和水芸还有同村的几个人一起下了车。

      抬头望去,禄山雨雾缭绕的山峰看不见顶,近处的树叶片泛着被雨打湿的琉璃色,晶莹剔透的绿和远山模糊不清的树影过渡间晕开几座山的界限,静止的一切中只有浮动的雨云和山间冒出的炊烟隐隐上升。

      走过一段路,我和水芸道过别,爷爷奶奶的房子还在山的更深处。

      这里被人们称为禄山,山脚下的村子便成了禄村。长久以来村子里流传着两句没头没尾的诗:

      云开雾散虚无间,蚺水源流十四篇。騬王身死禄山前,五人抬棺上九天。

      没人准确知道诗的意思,但爷爷从我会说话起就教我认读,到了会写字的年纪更是写过无数遍。

      父亲常常为此跟他争论。有次我正在祠堂支起跟我差不多高的桌子写金银纸,听见他和爷爷叫板,忿忿地说:“净筠一个女孩子,你还要让她写多少字!”

      爷爷抽了一口手里的烟斗,不屑道:“管好你自己,净筠比你聪明,知道该做什么。”

      父亲在这样的口角中总是落败,似乎他也明白,有些东西始终是不能挑战的。据说我出生时母亲难产,医院下了十分严重的警告,父亲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最终把母亲带回村里平安生下了我。

      换了旁人只会觉得医院误判害母亲白白受罪,但他们却从不说起这事,顺着话题让大家以为我是在医院出生的。

      当时帮着接生的隋家奶奶说我是从上天手里抢回来的,父亲倒想将这功劳据为己有。

      隋家奶奶待我十分友善,当我听说这个和蔼的奶奶早年是方圆十里知名的神婆,直到现在还帮着村里村外举办消灾祈福的仪式时很是震惊。

      她常说:“净筠,你是祖宗留的种,比我们这些俗人都金贵,幸好你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像我那个孙子,说起他就头疼。”

      尽管她算我们家的恩人,父亲却总是称她为“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太婆”,他想离村子远远的,又不得不把我送回来。他们今早把我送到汽车站,母亲往我的背包里塞了水果零食,叮嘱我说:“饿了就找点东西吃,大不了中途下车等下一趟,别让自己难受。”

      母亲好像还没发现,我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了,可以一个人忍着恶心想吐的感觉坐车,一个人提着行李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到达爷爷奶奶的房子。

      奶奶把我的房间收拾干净,煮了艾草水给我洗澡,洗完要去祠堂烧香祭告祖先。并不是每个人回到这里都要来这么一遍,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是眉净筠。

      因为我是眉净筠,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准确来说眉净筠并不是我的名字,眉家代代都有一位眉净筠,恰好我是这一代的眉净筠罢了。

      上一位眉净筠去世的时间正好是我出生的前夕,那年眉家有好几个新生儿,据说父亲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寺庙道观教堂,最后还是得了眉净筠这个名字。母亲总是说她不介意,让我也不要想太多,可是她偶尔看着我的表情,我明白她也在害怕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什么怪物。

      我理解所有人,他们都有各自的苦衷。恐怕会让他们失望的是,我和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在祭祖的时候要多出些力,就当多陪伴爷爷奶奶一些时间,哦,还要多洗几次澡。

      长到这个年纪也没有了小时候反抗顶嘴的脾气,我知道我要做的事,便也安分地去做。

      十年一次的祭天祖,首先要准备的就是摆在祭台上的物品。这几日我每天都要抢在日上中天之前赶到山顶,按着隋家奶奶卜算的指示收集七日的“天上水”。

      天上水,地上泉,飞禽走兽墨丹青,金银名帖旧衣冠。这些东西里就天上水最麻烦,禄山群峰围绕,四周山峰顶上都有一座小小的课桌一般大的庙,里面供着手捧金杯的菩萨,我要做的就是把金杯里的露水装回来。

      这本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只是骆家和万家早已远迁,隋臻还没回来,靳潮爷爷腿脚不好,自然就落到了我头上。

      清晨登山并非苦差事,走到山顶看初升的太阳自云层往更高的天空去,清风拂来吹开山间萦绕的雾气,很是心旷神怡。等到祭祖的夜里,几座山顶点燃篝火,跳动的火光似天上的星宿直直掉落大地,交相辉映各成奇景。

      我在山顶眺望,总是好奇:如果有精通风水的人来到这里,会不会看出,禄山是一个绝佳的墓葬地点?

      装完第三日的露水,正要回去,却见山路里转出来几个人。隋臻领着两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一副学者打扮,穿戴着考究的衬衫皮带,另一个年轻许多,大概比我们年长几岁,他们倒是很有经验似的换了运动鞋。

      隋臻站在风口,身上飘来一股艾草味,看来他也刚回来。见到我,隋臻介绍说这是他学校民俗学的教授和手下的研究生,还有一位昨天夜里开车现在正休息。

      这位名叫周石堰的教授长着一副慈祥相貌,他笑眯眯的,态度友善,说是带着学生来参观禄村的祭天祖活动。

      以前也有这样的学者来村子里探访,可是隋臻,这个高中毕业迫不及待飞到几千公里外的地方上大学的隋臻,怎么会有兴趣给别人介绍禄村?

      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壶,说接下来几天的水他来负责,转头看了一眼围着菩萨拍照研究的师生俩,隋臻低声对我说:“小心靳家二叔,他有问题。”

      隋臻一副不想在这里多说的表情,我点头,转身沿着下山的路回去。

      走到山脚下,我看见一群奇怪的人和几辆驴车在岔路口停滞不前。两个大汉扛着红木箱正往驴车上放,那个箱子的样式很眼熟……眼看他们要拿黑布遮盖,我加快脚步走近想看个清楚,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喝止:“看什么看,走远点!”

      红木箱已被严严实实盖上,装着它的驴车往前走了几步,显出后面那辆驴车上坐着的干瘦老头来,他有一双老鼠似的冒着精光的眼睛,窄小的棉帽紧紧地贴着头皮,灰白的胡须遮住看不见的嘴唇翕张咂着烟嘴,手里的烟斗和爷爷是一样的款式。

      我认得他,他是那个戏班的班主。

      他看了我几眼,问:“你是眉家的人吧?带我们去找你爷爷,这路真是认不出来了。”

      我很惊讶,“你还记得我?”

      老班主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些自得:“我这双眼睛还没有看错过人。”

      “驴车走不了山路,你们只能走路过去。”

      “那就放在这儿,”他指挥着其他人把车板卸下,牵走毛驴拴在不远处的大树,用篷布盖上他们的行李,“反正也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儿。”

      他说这话时看着我,像是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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