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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岁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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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每个转身恍如初见/春蚕是时间/一口一口吃掉时间”
——《如果声音不记得》
这年冬天,过年过的早,宋安然和杨曜带着杨思屿回老家,杨曜开车回去的,宋安然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浑浑噩噩的。
等到车子下了高速,高楼大厦渐渐退出视野,代而取之的矮小的房屋,三五个一起,有的分开,中间一条土路连接。
一路过来,路边最多的是橘子树,黄橙橙的挂在树上,想来是果农家留着自己吃的。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的大红的对联,大多都是在集市上买的,红色的底纸,镶嵌着大金色的字,有些人家则是自己写的对联,黑色的墨配上大红的纸张,深邃又厚重。
红灯笼也是必不可少的,远远的看去就能感受到浓浓的年味了。小孩子穿着新衣服到处玩,两个三个一起,偶尔路边有车过,不约而同的回头,眼神懵懂又带着大大的好奇。
宋安然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她小时假也许也跟她们差不多大。猛然记起来很小的时候,天天到处嚷嚷,说以后要当个有出息的人。
现在终于长大,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多有出息,不过是像很多人一样,像一个树循着自然规律长大,开花,结果而已。
你呢?你过得好吗?
林颂屿。
杨思屿一见到两位老人就叫人:“外公,外婆。”
两老抱着孩子开心的不得了,宋安然跟着杨曜把后备箱里买的东西一一提出来。
“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带那么多东西干嘛啊。”
宋安然笑笑“这个应该的。”
从什么时候,她回自己的家,也需要准备些薄礼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来是这个意思,从出嫁那一刻起,她就不算得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两老在家里盖了新的水泥房,贴的白色的瓷砖,样式是村里常见的那种,宽宽的屋檐,院坝都是水泥修的。
屋子前几颗橙子树,上面还有橘子没有摘下来,灰绿的叶子,在寒冬里颤抖着,宋安然站在大门口,眼前是一片一片分割好的田地。
田里积了一层浅薄的水,枯黄的稻草根歪歪斜斜的,不觉间冬天又到了。宋安然想到村口的一颗树,会结很多的梨子,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去摘。
欢笑声从屋里溢出来,她站在风里,视线里多了一抹白,伸手去摸,微微的凉,下雪了。
宋安然仰头,眨了眨眼,有些飘进她的眼里去了。她抬脚往外走去,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宋安然笑着点头就算是应下了,再去看那些阿婆阿爷的脸,却记不起来该叫什么了。
一直到村口,有个圆形的大花坛,树下围了一群大爷大妈,摆着方形木桌子,脚步放一个暖炉,手上搓着麻将。
“八条!”
“碰了!”
“这叫我怎么打啊。”
“……”
宋安然在不远处站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像去哪里都可以的,又似乎她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围着小火炉的大妈们磕着瓜子,有个眼尖的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宋安然,她和她们格格不入“那个是老宋家的女儿吧。”
一个身材发福,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大妈搭口“是他家,叫什么安然来着。”
“老宋说今年她女儿和女婿都要回来过年。”
“挺好,我看,回来的时候开的还是小车呢。”
“她女儿在外面开的花店,有出息了。”
戴帽子的大妈朝宋安然那边喊“宋闺女,过来坐啊,来烤火,站那儿多冷啊。”
这么一叫,大家的目光都放到宋安然身上去了,她笑笑,然后走过去,大妈让出一个位置,宋安然也就靠着她坐下。
大妈热情的拉着宋安然的手嘘寒问暖“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她如实回答“今天上午。”
“回来看爸妈啊。”
宋安然点点头“嗯。”
“真好,这孩子几年不见都成大姑娘了,都结婚了,还有孩子了,当初见你的时候,你还被你妈妈抱在怀里还是个孩子呢,现在也当妈妈了。
“对啊,时间过得好快。”宋安然喃喃的感叹一句,她好像记得面前这位,她一直叫的李婶。
李婶牵着她的手“可不是嘛,你们长大了,我们也就老了。”
“我们啊,一开始还说,你以后啊,多半会跟林老头家的那个孙子在一起呢。”
宋安然大脑一片空白,林老头是谁,他孙子又是谁?
那个大妈叹了一口气“可谁想得到呢,那么好个小伙子,人长得又端正,成绩又好,还没成年就被车撞死了。”
谁死了?被车撞死了?
“李婶,你说谁被车撞死了?”
宋安然只觉得她的手热的发烫。
“那个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个男生啊,那小伙子,叫林颂什么来着。
她身边有人拐拐她,示意她别说了。
宋安然声音淡漠的接过她的话“林颂屿。”
“可不就是那个小伙子嘛,那天晚上在路上被车撞死了,司机跑了,他家又没钱给他治,听说撞成了脑震荡,第二天晚上人就在医院没了。”
宋安然只看见了眼前下坠的雪,一片一片的。
有个人说要去给她买糖炒栗子,让她在这里等他,宋安然点点头,看着穿着校服的少年往街那边的板栗摊跑去,但是她忘了问,板栗那么贵,他哪里来的钱去给她买东西。
那个一个雪天,空中也飘着雪,他身后是暖黄的灯光,从板栗摊那里散发出来的,就在他过马路时,一辆黑色的小车从旁边横冲过来,林颂屿来不及反应。
宋安然朝着他跑去,拼命的想要推开他,可是来不及了。
而后的一切事情,不可逆转的发生了。
她的世界是在那一刻静止了,随后是嘈杂的人声,一群人围在一起,很像看热闹时的场景,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是什么好看或者是好笑的热闹
刚出炉的板栗还冒着热气,零散的滚落在地上,那一刻四周寂静无声。少年躺在雪地里,司机肇事逃逸,宋安然拨开人群朝林颂屿跑去,跪在他身边。
鬓角和额头上都是血,鲜红的,温热的,粘稠的。
宋安然伸手无措的擦着他脸上的血,直到自己手上也满是血,她低头愣了好久,周围都是人,大家都在唏嘘,说这个孩子真可怜,说那个司机要遭天谴,可是没人伸手救救他,没人救救林颂屿。
“天呐,撞了人司机肯定是跑了。”
“这孩子真造孽啊!”
为什么他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你们打急救电话啊。”
“你们救救他啊。”
“救救他啊。”
“求求你们了,救救他……”
“救救他……”
林颂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胸腔好像在被撕裂,鼻腔里一股浓厚的铁锈味,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睫毛上是红色的。
脸上冰冰凉凉的,不晓得是什么飘下来了,耳畔好像有人在哭,那声音好熟悉。
他拼尽全力动了动脑袋,侧头去看身边的人,是安然,是他那个小哭包宋安然,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血,眼睛哭的通红。
林颂屿伸手,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擦去她脸上的血,宋安然握着他的手,压住嗓子里的哽咽还有内心深处的恐惧,语气坚定的告诉他。
“你别怕啊,我带你去医院看医生。”
“看了医生就会好的。”
林颂屿莞尔的笑笑,眨了一下眼睛。
宋安然没忍住,呜咽的问他“你是不是很疼啊。”
“不疼,别哭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买板栗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声音游如气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安然,不怪你,我没事的。”
他总是这样,只会安然安然安然的叫她,后来也有很多人这样叫宋安然,可没有一个人是他。
宋安然笑着和李婶说再见,转身去了山上,她记得林颂屿的爷爷埋在这边的,那时候很小,他爷爷出殡的时,宋安然只远远的看着,一群人抬着红色的棺材,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出去。
她那时候站的远远的,只看见林颂屿身上披着白色的布。整个人看起来破碎又麻木,只知道跪在堂屋里一直朝前方磕着头。
往后的每年清明林颂屿都会去看他爷爷,然后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真的看到,她才愿意相信这些事实,因为那里不止一座坟,旁边还有一座,皆是布满杂草。
旁边那座小的是他爷爷的,而那座大一点的里面,是林颂屿,里面埋的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
宋安然终于明白,为什么十年里,林颂屿从来都不来看她,原是,这些年里,她从来都不曾去看他。
医院重病监护室里,林颂屿戴着氧气罩,面色苍白,宋安然穿着无菌服守在他身边,偌大的病房里,除了宋安然就没有其他人了。
他爸爸只是在电话里询问林颂屿的情况,他姑姑不愿意拿钱给林颂屿治病,他妈妈早就是别人的妈妈了。
宋安然牵着少年冰冷且没有意识的手,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里,心不曾放下一刻,病房外的走廊,是他姑姑和他爸爸的争吵声。
“这是你儿子,现在出了车祸要钱,你让我们出。”
“他养在你们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没有找你们的麻烦呢?在你们家出的事,不该你们负责该谁负责!”
“林江海,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吗?现在是你儿子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等着你的钱救命呢,我看这孩子可怜,帮你带带,没曾想你就撒手不管了。”
重病监护室外争吵的声音宋安然听了个全,她第一次觉得人心可恶,那是他最亲的人啊,都不管他。
“林颂屿,他们怎么都不要你啊。”宋安然喃喃的开口,知道人性的凉薄,但是没想到,竟然能到这种地步。
她低头,悠然一笑,语气染上一层轻快“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你了,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多好啊。”
没有人回答她。
“你都不知道啊,我们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都喜欢呢,还有很多人都羡慕我,因为我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
“她们都说喜欢你,可是我觉得她们都没有我喜欢你。她们喜欢的外貌,喜欢你的成绩,喜欢你被老师夸,可是我不啊,我的喜欢没有她们的那么肤浅,只要是你的我就喜欢,你站在哪一片天地下,那片天地我都喜欢的,按语文老师的话来说,这叫爱屋及乌。”
“你说是不是啊?”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要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冰冷到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回声,苍白无助,甚至有点可笑。
“我都想好了,等我们高考之后,我们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我会好好上大学的,最好呢,是和你上同一所大学,然后找一份好工作,最好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让我爸妈不用再这么辛苦,然后我要对你很好很好。”
“……”
门外争吵声依旧不休,宋安然握着他的手,声音有些沙哑:“林颂屿,我想了一下,我挺喜欢你的,等你醒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好不好啊?”
“你回答我一下嘛,我想,你应该是同意的,只要点一下头就好了。”
病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她始终不敢往最坏的情况想,那样林颂屿会死。
死是什么呢?那一刻,宋安然终于明白有些看似很远的东西,原来离她这么近,她现在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那是一种恐惧,像是没有边无底洞。
她能接受林颂屿以后再也不和她说话,能接受以后的年岁里再也看不见他,能接受再也不知道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也能接受他和别人度过长长的一生,只是不能接受他死去这个可能。
只要他往后安然无恙,怎样对她都可以的。
她只要让他活着就好。
十七岁的少女无助,没有任何能力救他,只能让上天判宣病床上少年的生死。
她向佛许愿,祈求他平安,向上帝祷告,要他无恙。
十七岁的少年,亦然如此,没有任何对抗命运的能力。
大雪茫茫里,人人都有自己的归属,万家灯火明亮,没有一盏为他而亮。世间千万个家庭幸福美满,他是个没人关心的外人。
有个叫宋安然的女孩站在他身后,让他别怕,以后他走的每一段路,她都会陪着他的。
林颂屿醒来时是凌晨三点十分二十七秒。
宋安然坐在他病床旁,眼睛红肿,林颂屿呼吸困难,动了动手指,她猛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那刻才安心,然后要跑着出去叫医生。
林颂屿拦住她,牵着她的手指不让她走,艰难的动动嘴唇,宋安然低着头,侧着脑袋靠过去。
少年声音孱弱,第一句话是“宋安然,我喜欢你。”
宋安然点点,她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没有了。
语气故作轻快,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好啊,等你好了之后,我就答应你。”
“毕竟呢,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人也喜欢你,你要是追我的话,我觉得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所以我要考虑一下的。”说到最后,终于掩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声音都是颤抖的,染上一层鼻音。
“好好气一下那些人,顺便看看你是不是真心的。”
林颂屿重复了一下最后几个字“真心的。”
“宋安然,林颂屿喜欢你。”
她没有给他回答。
她想等林颂屿好了之后再答应他 ,然后一定会好好学习,以后去更广大的天空。
当晚,宋安然跑回了家,求着她父母,帮忙救救林颂屿,她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只能说供养她读书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可要是分出其他的钱,资金就有些紧张了。
进门的那一刻,她就跪在了地上了。宋父宋母面面相觑,不知道宋安然要干嘛,只看见自家女儿红肿的双眼。
宋父伸手去拉他“然然,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宋安然抬头看向自家父亲的那一刻,眼底已经有了泪花。
她想过平静的复述这件事,可是发现自己做不到,语调都是起伏的“妈,林颂屿出车祸了。”
“妈,你们救救他好不好。”
“就当是他借的,以后我让他还。”
“林颂屿他很讲信用的,他会还的,你们相信他。”
“爸,你劝劝我妈啊,林颂屿他成绩这么好,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一定能还的,要是还不了,我替他还。”
“你们救救他啊,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了,他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了。”
“没人管他了,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妈,你就当是他借的,你们帮帮他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妈!”
她提着保温桶第二天去看林颂屿,少年睁着眼,安详的躺着床上,这天刚好是冬至,又是一年的年底。
宋安然打开保温桶,里面是买的白粥,“你要快一点好,然后呢,我们就能去放烟花了。”
“还有明年就高三了,我还有好多的题都不会呢,老师发了这么多的卷子,尤其是数学,昨晚我写卷子发现都好难,你好了然后给我讲讲呗。”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聊天,其实漏洞百出,她昨晚很晚才回去,怎么可能再去看数学卷子,林颂屿点点头,也不拆穿她。
笑着应下了“好,我好了回去就教你。”
“还有,我家的橘子树今年结了很多橘子,我回去摘给你吃。”
“今年过年,要不你就来我家过吧,反正我爸妈也挺喜欢你的。”
“林颂屿,你疼不疼啊。”
少年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疼?”
因为说疼没有用的,小时候那个女人要走,我哭着说让她别走,她还是走了。很多事情说出来还是没用的,说出来依旧疼。
安然,很多事情并不是说出来就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