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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凤箫声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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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戏究竟如何演,扮相如何,并没有详细资料传下来。
此时,阮棠穿越时空,近距离欣赏一出南戏。从她所知不多的戏曲常识来看,南戏和后世的昆曲,最为相似。
花旦身段袅娜,嗓音圆转;小生扮相绝美,一身风流,只可惜是坐轮椅上台……看到那架轮椅,阮棠忍不住瞟了一眼身边的人。
晋王神色淡定,吩咐身边的人,去置办一桌宴。
再看下去,阮棠简直要叹为观止。真想认识这位“编剧”,如此狗血又套路,堪称意淫界泰斗。
闹市中喧嚣人流中初见,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深宫观花宴上再遇,是“情根深种”;正是男有情妾有意之时,官家一招“棒打鸳鸯”,下诏赐婚;小娘子泪如雨下,触柱寻死,“宁死不弃”;深情王爷弃了轮椅,以残躯在紫宸殿前“长跪不起”……
阮棠看到这里,忍不住问晋王:“你真去跪了?”
“我要是能跪得住,还要轮椅做什么?”
“也对。”
晋王如看白痴:“难道你撞柱了?”
阮棠干笑:“不至于……”面上颇有得色,“幸好我机智,提前问你要了信物,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当日将玉佩呈递给官家了,还能要回来吗?”
晋王从怀里掏出双鲤佩,递给她:“收好了。”
竟然还能失而复得!
戏台上的戏已至尾声,有情人终成眷属,一贯的老套。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写本子到唱演,完成度如此高,这种效率让穿来的事业狂都自愧不如。
“这种故事真有人信吗?”阮棠问晋王。
“这两日京城各个勾栏瓦舍都在演这曲子,信不信不重要,有人爱看就行。”
餐室摆好了席,晋王令下人都退出去,掩上门。
“我查过你。”
阮棠心中咯噔一声。
“你六岁进宫,如今已有十年。”
“据流碧阁的几位老宫人说,阮娘子性情柔顺,与世无争。”晋王的眼中若有所思。
他难道猜出她是冒牌货了?不可能!
“我是与世无争啊!”阮棠讷讷道。
“素日能让便让,更因语迟,不喜多言语。”晋王神色玩味。“可你在我面前,才思敏捷,口齿伶俐,更兼狡猾诡辩,擅长以退为进,阮娘子,人果真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吗?
“据说入冬后你大病了一场,昏迷了几日。再醒来时,性情大变,记性也差,素日常来往的宫人,你竟然忘记了她们的名字。
“陈王对你设下陷阱,酒中下药,神不知鬼不觉,领你去偏殿的宫人也是他的人,此事看似简单,实则背后精心设计,环环相扣。而你避开一切陷阱,当真只是巧合?你喝了琼华露,却没有昏睡过去;告辞离去时,恰好是陈王离席时;和颐已经睡到自己房里,怎会中途跑去偏殿?事后无人告知你真相,你又从何得知这这一切是陷阱?”
阮棠万万想不到,晋王在此处等着,给她出了一道送命题。辩驳之前,她真想给他鼓掌!——惜字如金的晋王,居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真是难得!
真话能说吗?
自然不能,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狡猾诡辩之人,穿书实在离奇,太像哄人的荒诞借口。再说她也不了解晋王,交浅言深乃是大忌。
她斟酌了片刻,放下筷子。
“我怕我说了,你不信我。”
晋王搁在膝上的手动了动,主人浅色的眸子转过来,微微侧头,是一个洗耳恭听的模样:“你且说来我听听。”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在梦里,阮家被牵涉进一桩大案,成为替死鬼,我的父兄被杀头,弃尸菜市,无人收尸。阮家全族被判流放三千里……”她眼中涌起水光,茫然地盯着虚空中一处,“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因为我糊里糊涂醉酒,被人发现与陈王赵靖睡在一张床上。后来官家赐婚,赵靖以我为质,威胁父兄替他办事。一步错,步步错,阮家因我最终再无退路……”
她泪水滚滚而下,一张脸满是湿痕:“梦境中的一切太过真实……我病死前,盯着账顶久久不能闭眼,恍惚间,阮家过世的祖先一一出现,都来斥骂我,说我是家族罪人,万死不可抵罪……”
“王爷,你知道死过一回的滋味吗?”
“本王……”晋王似想说什么,喉结一动,又咽下去。
“这个梦并没有结束,在我病的那段日子里,噩梦每一夜都在重复,直到我记住每一个细节。”阮棠胡乱抹了把脸,“病得昏昏沉沉的那段日子,不仅记性变差、不认人,我甚至差点疯了。我想过,如果我就这样病死了,梦中阮家的祸事是不是就能避免呢?”
晋王给她递过一方巾帕。
“可是凭什么呢?王爷,凭什么总是我去牺牲?难道我就不配好好活着吗?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病好以后,我决定自救,再也不随波逐流,再也不当命运的傀儡。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没想到,梦中的事竟成了真,陈王真设下陷阱——
“因为那个梦的预警,去含章殿赴宴时,我在袖中掖了丝帕,琼华露全数倒进袖中。我头晕是装的,闹酒也是装的,弄脏衣服是故意的……我都是为了自救。可公主怎么去的偏殿,为何会与陈王睡一起,我是真不知道。
“太后寻念夏问过此事,嘱她不要与人说。但是她待我忠心,并不曾隐瞒我。事后公主也和我说了此事,所以我知道真相。”
“你当真不曾设计和颐?”
“我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十年的寒暑朝暮,便是铜人也有几分真心,在我心里她就是我亲妹妹一样。我以亡母起誓,我对公主从未有过算计之心。”
“我姑且信你。”
“王爷,你信这世上有神谕吗?”阮棠轻声叹了一口气,似乎也不准备晋王会回答,径自说,“逃开陈王的陷阱后,我相信这个梦是上天降下的神谕。冥冥中,老天既然给了我提点,我便不能再束手待毙。”
“所以后来你找上我?积香寺崴脚,你是故意的?”
“是。”阮棠点头,十分坦白,“天知道,那天我几乎跑断了腿,把所有大殿都找了一遍,最后才偶然撞见你在迦蓝殿后院。可惜我还没走到你面前,便崴了脚,错失了那么好的机会。”
晋王蹙眉:“那长廊那次,也是你故意找来?”
“是呀!好在这一次没有白找,王爷虽没答应我,可我把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做了。宫外你救我那次,就纯属巧合了。我再如何狡诈,也不会买凶杀自己。”
“我在你的梦里出现过吗?”
阮棠一愣,老实答:“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求我?你又怎知我会帮你?”
“我想过,梦中的一切如果是定局的话。那么,只有梦中不曾出现的人,才是可以破局之人。那日我在慈明殿学规矩,离开时,正巧王爷来探望大娘娘。王爷是我梦醒后认识的,唯一一个梦外之人。”
“我不知你会不会帮我……但你是我如枯井生活中,乍现的一道光,不管怎样,我总得替自己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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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剪了灯花,替她卸下钗环。
两个少女的身影,一站一立,投影在褪色的银红窗纱上。
几日下来,豆蔻对阮棠已十分熟络亲热。叽叽咕咕向她描述:仙悦楼如何大,来来去去的跑堂都穿统一的轻袍,戴无脚幞头,比别的店都尊贵。据说当朝宰相家的仆从,也没有这样体面。
听王爷的侍卫说,南楼与西楼之间还造了湖,到孟夏时,游船往来两楼之间,荷香缠身,烟柳涨池,还可招官妓上船弹唱。
“娘子,等元日时,让三郎君带我们再去玩玩罢。王爷的侍卫说,他们楼有一道特色饭食,叫十二色猫耳馎饦,别家都做不出,只在年节供应。”
“你今日一直等在门外吗?”
豆蔻摇头,小黄鹂鸟一样欢快:“我们去大堂看《蝶恋花》了,那位扮小旦的娘子,我仔细盯着她瞧了,和娘子你一点儿也不像。”豆蔻言若有憾,“应该换一个更漂亮的才对。可是他们说她唱得好,嗓音是行内一绝。我也听不出……看完了戏,他们又叫了一桌宴席,我们吃完,就上楼来等你和王爷啦!”
阮棠捏豆蔻的脸:“有吃有玩就开心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怎么会?”豆蔻鼓着脸颊,将首饰一样样放回妆盒,“王爷的人都是好人。娘子别看我傻乎乎的,好人和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你看王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豆蔻一脸的:你是傻子吗?
“王爷当然是好人,他如果是坏人,娘子能对他情深义重,为他去死吗?”
阮棠无语:“豆蔻啊,以后少看点南戏。”
“对了!”豆蔻忽然想起来,“王爷送我们回来时,让随从交给我一盒膏,说娘子今日看戏哭得厉害,临睡前拿膏抹一抹眼周,明日起来就消肿了。”
“放那罢,睡前我自己抹。”
装膏的小罐是白玉制成,薄透有光,看起来也是一如既往的“晋王”——价值不菲。不知晋王府是不是有专门的仓库,只用来存放药膏。
豆蔻收拾完毕,掩门出去了。
阮棠在灯烛下托腮,还没有睡意。她穿前就是个加班狂,熬夜冠军,此时才戌时三刻,对现代的老年人来说也算太过早睡。
她把今日的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不知她说的话,晋王信了几分?说他全盘相信,不大可能。若是晋王调查得仔细,以后她还有许多漏洞给他抓。
原本正主是真正的兰质蕙心,闺阁的本事样样拔尖。只不过这姑娘素日惯会藏锋,一身绝妙的技能,鲜少露于人前。
比如一笔卫夫人簪花小楷,她就写得极好。
且精通两面光(1),一鳞一爪,一瓣一叶,皆活灵活现。
还雅善丹青,箱子里存有两幅未完成的青绿设色山水画,显然也出自她手。
不知残存的肌肉记忆,是否能保留几分正主的才华?
阮棠只暗暗祈祷,希望晋王只查出她的皮毛,不知根底。
描述完那个半真半假的“梦”以后,他对她态度倒是软和许多,拿出拟定好的契约婚书,让阮棠签字画押。
阮棠早料到今日出行,晋王必定不是白遛她玩。
只没想到,晋王行事原来是“先兵后礼”,先丢出好大一个惊吓,后又拿出这样直白的惊喜,诚意满满。
阮棠此时心定,精神亢奋,愈发没有睡意。
捞过一块画眉墨,当铅笔用。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计划:
一、强大自身。
二、保护阮家。
三、用好工具人。
晋王这个工具人强大又聪明,能利用便利用,决不能搁置一旁,暴殄天物。
婚期就在年后,阮家的事已经刻不容缓,需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阮棠进入高度专注的工作状态,脑子转速如风,手也不停。不知不觉,已经涂了十余张思维导图。
窗外的夜,浓黑如墨,院墙另一头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
桌角的火光跳了几跳,忽然熄了,一根灯烛已经燃尽。
阮棠将涂画过的纸归拢好,歪倒在床,一秒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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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下没多久,她又被人摇醒。
“豆蔻,你再扰我睡觉,我就把你发卖掉。”阮棠咬牙威胁。
“娘子该起了,有要紧事。”
“什么事能比睡觉还要紧?”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又探出一颗脑袋,阮棠眼还闭着,凌乱发丝糊了一脸,咕哝道,“不会是晋王又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