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脆皮哈斗

2、阿妮塔

　　连续几天的阴雨过后，帕克斯大道上氤氲着一股清冷的潮湿之气，灌入鼻腔的风也混合着浓烈的雨腥味。洛维尔本不讨厌下雨，更何况这个季节特里亚的天气一向如此。只是好不容易到了市区，呼吸的却还是和白塔差不多的气息，让他不禁有些倒胃口。
　　“布莱顿先生，欢迎回家。”
　　身份信息确认之后，车子便驶进塞特区的大门。听着终端传来的亲切问候，他久违地感到几分轻松。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工作之后，洛维尔觉得自己至少该洗个澡，然后一头栽在床上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哪怕该死的奥兰特人今晚就突破了西陆的防线，也该等到明天一早再说。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走出电梯，推开熟悉的家门，却又愣在了原地。
　　客厅的灯大开着，一件黑色大衣被极其随意地扔在沙发上，衣角都已垂到了地上。洛维尔将大衣叠了两下，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书房。除了客厅，也就只有那里还有亮光。
　　书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犹豫了片刻，缓慢地将门推开。眼前的一切让他不禁屏住呼吸。
　　“阿妮塔？……”
　　书和文件凌乱地散落在地上，简直让人没有下脚的地方。阿妮塔·布莱顿坐在书堆之中，专心翻找着什么。洛维尔的突然闯入才让她终于抬起了头，眼底短暂地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洛维尔，好久不见。”
　　阿妮塔淡淡地回应道，眼神随即落了下去。
　　“你回家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维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弯腰拾起靠近脚边的一本书，这才给自己腾出站的位置。随手捡起的是他们中学时代的历史课本，他轻轻拂去封面上的一层灰尘，把书放回一边的架子上。
　　“我不知道你今天在，而且我只是想取个东西，很快就走了。”
　　阿妮塔随口附和道，手中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将一本书抱在胸前，接着如释重负般地呼了一口气。
　　许久不见自己的妹妹，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种难言的尴尬。
　　“特意回来一趟，到底是为了找什么？”
　　洛维尔盯着她手中的书，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本。阿妮塔完全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她站起身，径直擦过他的肩膀，朝书房门口走去。
　　“没什么重要的。时间紧张，我就先走了。”
　　阿妮塔走向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准备披在身上，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变化，短暂地愣了一下。
　　“阿妮塔，再等等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简单加热了冰箱里仅有的肉松面包，又泡了壶红茶，洛维尔硬着头皮将这简陋的晚餐推到阿妮塔面前，两人就在客厅里坐下。自从去了战时宣传委员会工作，阿妮塔就已经不住这里了，而他因为白塔工作的原因也很少回家，这个房子就显得越来越冷清。肉松面包的香气勾起了他因为疲惫而麻木的味觉，阿妮塔却依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小口抿着杯中的茶。
　　“宣传委员会的工作还好吗？是不是很忙？”
　　“我又不是为了找份清闲的工作才去的那里。不然你以为是谁在为战争做动员？”
　　“我当然知道，你有你的理想……是为了联邦。”
　　“不只是我，所有努力工作的人都是为了联邦，都是为了能早日取得胜利。”
　　“阿妮塔，别这样。”洛维尔叹了口气，“这是家里，不是动员大会的现场。”
　　“是啊，哥哥。我忘了你从来不喜欢谈什么理想，就连当军人，都是为了能在塞特区拥有一所住宅。”阿妮塔打量着四周，“喏，这不就已经实现了吗？名副其实的高级住宅区，这么讲究的装修，简直像新年时的商店橱窗一样。任何一个房间都比以前家里的客厅还要大。”
　　“可这里也是你的家，你的房间我一直在帮你收拾，你中学时读过的书都还好好放在书房。我一直希望你回来。”
　　“呵，这里是我的家？那也是妈妈的家吗？”
　　红茶氤氲的热气在他眼前蒙上一层白雾，洛维尔却能想象到阿妮塔的神情。他也早知道，他们兄妹现在的话题总归会落到这里。
　　“你又去了疗养院？……母亲还好吗？”
　　“托你的福，她一直在笑，沉浸在幻象中的感觉看来还不错。”阿妮塔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可她已经快认不出我了。在她记忆中，她女儿阿妮塔竟然是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
　　“你知道母亲的病，休眠舱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疗法。更何况，活在特意为她制造的幻觉中，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洛维尔低低说道，“她想起小时候的你，只不过是因为怀念自己最幸福的时候罢了……那是父亲牺牲之前。”
　　客厅里的沉默如同漫长的燥夜，直到阿妮塔将杯子重重置在茶几上才将一切打破。
　　“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幸福就算有也是假的。活在幻想里……那样还算是人吗？”她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要我离开白塔，一心一意在家照顾母亲？还是说你愿意放弃去宣传委员会的机会？”
　　“……总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
　　“你凭什么这么说？”
　　“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
　　如同一颗炮弹被投入深海，惊涛骇浪之后又是死一样的沉寂。阿妮塔木然地倚坐在沙发上，一时难以辩驳，却还偏执地不肯改变自己的态度。
　　“你其实也觉得我说的是对的，是吗？”洛维尔继续说道，“我向你保证，阿妮塔。妈妈的病会好起来的。等到时候，我就……”
　　“够了！”阿妮塔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却随即变得低沉而无力。“……我本来不该和你吵架的，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你说得对，那都是母亲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休眠舱疗法早已得到联邦认可。是我失言了。”
　　阿妮塔撩了下自己的头发，恢复了一种十分平静的姿态。
　　“其实这次回来，我也有话要告诉你。”阿妮塔淡淡道，“我要去西陆了，后天就出发去乌尔森。”
　　“什么？”
　　“你明明就听见了吧……”
　　“你疯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洛维尔倏地一下站起身来，猛然碰倒了放在近边的茶杯。刺耳的碎裂声将紧张的空气划出一道尖利的口子，洛维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我当然知道，现在那里是西陆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可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我们。”
　　“你以为去前线是玩英雄扮演游戏？你见过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被烧焦的人吗？尝过被子弹打穿身体的滋味吗？我看着你长大，支持你进宣传委员会，不是为了看你为了什么幼稚的理想去送死的！”
　　洛维尔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已不知多久没有这么情绪激烈地说过话，乃至浑身都在发抖。与他相对的，阿妮塔则仍是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甚至比刚才更加镇静。片刻过后，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从他耳边传来。
　　“幼稚的理想……我还以为，这样的话至少不会从上过特里亚士官学校的人口中听到。如果爸爸还在，你觉得他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阿妮塔注视着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似乎期待着他的回答。
　　“你说我是在玩英雄扮演游戏，那你呢，是在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吗？”
　　洛维尔的心脏骤然缩紧，阿妮塔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本书是你以前送我的，你恐怕已经不记得了。”阿妮塔扬起手中那本装帧精美的旧书，一些零碎的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本西陆的旅行小说，原本是父亲送给他的，后来却又被他送给阿妮塔。至于书里的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但我到现在都还经常能想起，你指着上面的插图绘声绘色地和我讲西陆历史时的场景。乌尔森的风景可真美，而你告诉我，那里原本是我们的国土。总有一天，你会把德斯廷的国旗插在……”
　　“别说了！”
　　“噢？不好意思吗？”她哂笑道，“可当时我倒觉得，总有一天，我的哥哥会成为最优秀的德斯廷军人，至少会和爸爸一样。”
　　“洛维尔，我总觉得你变了。”
　　阿妮塔垂下目光，洛维尔只觉得所有的话都沉滞在胸口，想努力以兄长的身份再说点什么，却又清楚一切都已经苍白无力。
　　“我只是不希望你去冒险。”
　　洛维尔看着阿妮塔站起身来，她披好大衣，又将那本小说放进包里。看见整齐叠好的大衣，她似乎犹疑了一下，但也没再说什么。
　　“但你知道，一旦我做好决定，就不会后悔。”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洛维尔。”阿妮塔低声道，“更何况，我们各自的路，也应该由自己来选择。”
　　“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一直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阿妮塔走到他身边，却突然伸出手，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
　　“保重，哥哥。”
　　阿妮塔松开手，慢慢地门前走去。洛维尔却觉得脚下沉重不堪，只能呆立在原地。
　　“对了，抱歉把书房弄乱了。”阿妮塔回过头，“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这个。”
　　“阿妮塔……”
　　洛维尔终于开了口，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低哑，在本就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你也保重。”
　　“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浴室里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看着镜中的自己，洛维尔再次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发胀的头脑清醒下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妮塔走出门去。然而阵阵袭来的倦意已经让他无力思考，直到躺在卧室的床上，才终于得以将碎片般的思绪稍作整理。
　　墙上挂着的是他们家最后一张合影，父亲穿着崭新的军装，母亲的眼里也有温柔的笑意。阿妮塔的年龄还小，而他因为不习惯拍照，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洛维尔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当他得知父亲所在的战舰被击沉，第一时间的反应只是麻木。直到回家后听到母亲的哭声，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和阿妮塔从此都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但一大笔抚恤金和英烈遗属的身份却让他得以进入特里亚士官学校，一直走到今天这一步。
　　父亲毫无疑问是英雄，而洛维尔相信，父亲是心甘情愿做英雄的。而这个问题放到他自己身上，他却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他时常想象，如果将自己置于真正的战场之上，是否就能弃绝现在的杂念，做出一个德斯廷军人该做的选择。但假设也只能是假设，蛰伏在暗处，将一切可能威胁到联邦的人扫除殆尽，就是他应尽的职责。在洛维尔看来，自己对于工作毫无愧怍。至于阿妮塔，他始终把她当成不成熟的小女孩，所以对她的态度一向不以为意。直到刚刚听她说出“扮演好哥哥”之类的话，他心里才略微有了一点触动。
　　父亲牺牲，母亲的病也经年累月地越来越严重，阿妮塔就成了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做一个好哥哥，对他来说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洛维尔感到太阳穴一阵阵地胀痛，白天审讯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和当下丝纷麻乱的心境扭结在一起。毫无疑问，这件案子并不复杂，本可以早早了结，可上方暧昧不明的态度却让它僵持至今。咬死人的恶狼究竟有没有驯养的价值，这本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可尤利安这个名字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算是已经彻底失去睡意了。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越来越清晰，洛维尔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去那里吧。”
　　现在的他，恐怕也只能去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