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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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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真是个一点也不冒进的词汇。
许可艺呼吸一滞,被那边敏锐地抓住空:“我们下周见一面吧。”昌岭很诚恳,也很坚决,“就算还是拒绝,我也希望可以当面讲清楚。”
“……好吧。”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次说不。
因为这通电话,许可艺错过了一趟公交,到家时与匆匆出门的许向荣碰个正着。
“这么晚去哪里?”
“医院。”许向荣看她神情一变,又忙解释道,“你妈临时有点事,你俩舅舅又走不开,我去陪一晚。”
汪白玉三个孩子,自她入院后大家轮流陪护,这段时间刚好轮到曹韵秋。
许可艺扫过父亲泛白的鬓角:“我去吧。”
许向荣摆手:“不用不用,你刚回来,多休息。”
“又不是倒时差。”她顿了下,半开玩笑,“外孙女回来,总在家呆着算个什么事。”
小城市流言的传播会有多迅速,他们都曾不同程度地领教过。
病房里,曹韵秋对女儿的到来感到意外:“你爸呢?”
“我叫他休息了。”许可艺越过她去放包,没听见曹韵秋走,回头,“不是有事吗?”
曹韵秋默了默:“我来和你说下要注意的——”
“不用,我知道。”她打断。
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以前陪过朋友。”许可艺低头把洗漱用具拿出来,一面轻声,“放心。”
曹韵秋瞧了她一会,点头:“行,明早见。”
半小时后,病区熄灯。
许可艺缩在沙发里,盯着黝黑的窗外出神。
树影婆娑,大片暗色中穿插着昏黄的明亮,仿佛一张张刨根问底的嘴,也只有这样寂静的时候,她才能听见自己那句最不厌其烦的自问——
为什么没有再拒绝昌岭?
许可艺想了又想,从他们俩的电话开始,逐一挨次地回溯到现下光景,却蓦地在刚过去的片刻里停下来。
那声脱口而出的“我知道”,仿佛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习惯,单靠她一个人努力,似乎远不够斩干净那份曾经。
许可艺突然察觉到,没有拒绝昌岭,或许就是因为她太想要一个契机了。
一个彻底走出过去、完完全全不再受陆绍司影响的契机。
而同一时间的陵州,陆绍司也正看向窗外,指间来回转着打火机。
有人敲门。
“进。”
“绍哥,刚接到消息,陆行生被老爷子禁足了。”肖天兴冲冲地走过来。自上次处理陆行生一事后,他就被陆绍司要求改了称呼,如今说话越发有种自己人的熟稔:“华仓那边我也提醒了,他一时半会肯定蹦跶不起来!”
却听对面淡道:“还不够。”
肖天一愣:“什么?”
“我出车祸这件事,他也有参与。”咔嚓一声,火苗擦亮了陆绍司眼底的晦暗,“这几天找个机会,放出去。”
“这……放哪里啊?”
“你看着办。”他顿了顿,唇角诡异地勾了下,“我就一个要求,让陆家压不住。”
压不住,不就是要告诉所有人,陆老先生最中意的两个晚辈之间,已经有了你死我活、无可调和的矛盾吗?
肖天眉心一跳,本能地想起一个词:自毁。
“绍哥,不然还是一步步来吧。”他踌躇着劝道。
陆绍司抬起眼:“不用。”
很奇怪,肖天想——明明他看的是自己,眼神却在飘远,仿佛正望着别人。
而再开口时,竟连声音也浮在半空:“出其不意,我早就想试试了。”
细听下来,仿佛还带着笑。
许可艺在医院熬了一整晚,早上许向荣过来时,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颓色。
许向荣吓了一跳:“没眯一会啊?”
“嗯,睡不着。”
“早和你说别强撑,怎么不听……”他叹了口气,把豆浆包子递给她,“刚买的,吃完再回去睡。”
许可艺接过,等咬了口包子,才迟钝地想起来:“我妈不是说早上过来吗?”
“她今早才回,也补觉呢。”许向荣看着许可艺皱眉,“你们母女俩还真是一个样。”
她垂眼一口口地塞早点,没搭腔。
回到家后,许可艺倒头就睡,却睡得并不安稳。
心脏莫名跳的很快,身体也跟着起起伏伏,又在腾到半空时被下方一个猛拽。
巨大的失重感叫她瞬间惊醒。
同时卧室门正被砰砰敲响,曹韵秋的声音在其中有些变形:“许可艺!”
她愣了一会才去开门,眼前,曹韵秋的脸色有些发白,也没有对她的拖延有微词,只是很使劲地吸了口气,才勉强轻声:“你外婆……不太好。”
母女俩匆匆赶往医院。
早上还十分平静的走廊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医生护士来来回回,不乏有人认出曹韵秋,眼里含着不可名状的悲切。
曹韵秋一下子绷直了嘴角,脚步越发加速,直把许可艺远远甩在身后。
许可艺连追好几步,却还是迟了,眼睁睁看着曹韵秋跨入病房,随即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合上。
她不由慢下来。
耳边嘈杂仿佛被扭进了奇怪的时空,一会近一会远,让人错觉此刻并非现实之地,而这也是汪白玉病重所带来的感觉,太过迅速,同样叫人难相信这是正在发生的真事。
许可艺莫名生出了点惶然,好像面对着某种无法抓住的虚无,脚底越发地没了前行的勇气,而就在这个时候,肩膀又被猛地一拍:“小艺?”
她一个激灵,回头,来人与曹韵秋眉眼相像,但看上去要稍显年长,称呼便自然溜到嘴边:“大舅。”视线随之向后,许可艺继续打招呼,“小舅。”
另一位的脸色却有点微妙。
“还真是你。”曹峥是家中老大,为人老成持重,不像弟弟曹嵘那样沉不住气,对许可艺只是微笑,“听说是前天到的?”
“嗯。”
“回来了就多呆几天。”曹峥点头,顺带给边上递了个眼色,曹嵘总算反应过来,也附和道:“对对对,你在外挺久了吧?”
“八年。”她平静回道。
两位舅舅相互看了眼,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许可艺适时指着病房:“妈在里面。”
曹峥点头,走几步突然反应过来:“你不进去?”
要是曹韵秋有这个意思,刚才就不会撇下她了,许可艺想着,面上倒很如常地回:“里面应该不能有太多人。”
闻言,曹峥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却被病房里陡然传出的动静吸引,仿佛是有谁撞翻了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隐隐的,许可艺听见了许向荣的声音……
他在喊曹韵秋的名字。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先于头脑行动,几步冲过去。
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拉开。
许可艺与医生撞了个正着,对面先是一愣,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点不忍,低声:“节哀。”
茫然的视线越过肩膀,进了屋内,她看见曹韵秋被许向荣半抱在怀里,不知是晕了还是其他,再往里,尖利的警报声几乎冲破耳膜,在脑子里砸穿一个无法弥合的大洞。
“滴——”
许可艺渐渐发起抖,脚下意识地迈进屋内一步,便再也无法抬起。
不知何时起,曹家兄弟已经奔至病床边,护士也在逐一撤下监护仪器,周围人声嘈杂,她却仿佛听不见,僵直沉重如雕塑一般堵在门口。
直到有人注意到她。
“这位小姐,麻烦你先出去。”新来的护士并未见过许可艺,只当是这家人的朋友,好心提醒,“现在病房暂时不允许外人进的。”
许可艺心一紧:“我不是——”
却见曹韵秋终于站直了身体,大约是听见这边对话,看过来,眼神冰凉,随即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又一步。
距离慢慢拉近,许可艺能看清对方脸上颤动的肌肉。
“为什么又是你……”声音仿佛呓语,却含着无法忽视的愤怒与绝望。
她忍不住后退。
余光逃离了室内,倏然撞入大亮的天色,眼前的曹韵秋被瞬间蒙上一层虚幻的白影。
“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对面喉间似乎溢出一丝呜咽,“直到你在这里,一整晚……”
说到最后,曹韵秋像是被点醒了什么,手高高扬起。
“韵秋!”许向荣忙扑过来,一面拽住妻子,一面冲女儿喊,“你先回去。”
许可艺嗫嚅:“可我——”
“走啊!”许向荣厉声,混着曹韵秋撕心裂肺的惨叫:“你给我滚!”
不知是哪声拉动了发令枪响,许可艺转过身,在未能明晰到底如何抉择才是正确时,已经下意识地大步撤离。
头顶,天花板的格子向后飞掠,仿佛倒流的时间。
她始终记得,那天也是如现在一样晴朗,可惜气氛却火药味十足,最后,汪白玉站在家门口,哆嗦地指她:“真是好一个出其不意……”
左邻右舍都震惊向来温和的汪老会如此动怒,许可艺却清楚的很,从坦言放弃昆剧选择去做歌手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面对这样惨烈的割舍。
而这样的惨烈,并不是因为家里费心培养她多年,而是她为了一条通往名利场的“捷径”,背叛了所有为保护传统竭尽全力、甚至耗费了终生的人们。
“你给我走!”
在此之后,汪白玉入院的新闻传到陵州,许可艺推算过发生时间,正是他们起争执的那一天。
那么,现在呢?
她站在楼底,仰头望天。
眼底有烈焰灼烧,泪水尚未涌出便已干涸。
就算汪白玉不曾清醒,许可艺作为最后一个陪护了她整晚的人,惊人地与过去重叠了轨迹。
也难怪曹韵秋会那样失态了。
毕竟现在,她好像依然是个罪人。
与八年前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