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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芳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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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哭。”
  扮成医女守在公主殿下身边的黄月溪,刚刚得知前因后果,再一看趴在那儿闭目忍痛面色惨白的殿下,眼泪又跟开闸放水似的,抽抽噎噎,止也止不住。
  还得君世绝反过来安慰她。
  那会儿被王大胆紧急叫停了行刑,公主殿下也被扶回帐中处理了伤口,黄扒皮一下没放水,一棍一棍抽得结结实实,直抽得她伤处红肿硬挺之后转青紫,所幸尚未到皮肉溃烂的地步。
  生生把黄月溪看得脸都绿了,当场就要找人拼命。
  “他……他怎么……能……”小丫头哭着说话的时候还很没气势地打了个嗝,脸上故意抹的煤灰被眼泪刷出来两道雪白,“我,我去找他!”
  君世绝闭着眼睛,没拦。她知道小九关心则乱,正需要有个人来给她好好解释一下。
  而她,实在是没这个劲儿了。
  真疼。
  黄扒皮刚挨过王大胆一顿削,回自己副帐的时候,不出意料看见了阴着脸垂着泪的自家九妹,遂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嗨,哭着呢?”
  要多欠有多欠的样儿。
  黄月溪原本揣了一肚子的怒火过来,奈何黄扒皮帐中一应简素,连个可供砸摔的趁手物件都没有,再听大哥这般一调侃,想想公主殿下的凄惨形貌,冲上去就要跟他拼拳头。
  黄扒皮对妹子没辙,左晃右避躲过左右两勾拳,却被她一拳上勾敲中了鼻梁,鼻子一酸,险些跟妹子一道儿没出息地流下眼泪来。他刚要张口,黄月溪又是一拳横扫过来,这小丫头虽然练了点儿武,到底学艺不精,被亲哥捉了手腕,黄扒皮这才有了继续说话的空隙:“亏你是她座下谋士,这点关节还想不明白?”
  刚说完,黄月溪右拳又到,狠狠锤在亲哥太阳穴上,好家伙,是真下了死力了,锤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他迫于无奈,厉声道:“再他妈动手,老子不让你了!”
  黄月溪抽了抽鼻子,果然没再动手,眼泪却滑了下来,颇为楚楚可怜。
  黄扒皮当场缴械投降:“行了行了算你厉害……想打就打着出气呗,反正老子也欠了二十军棍迟早得讨回来。”
  “你说。”黄月溪抽抽噎噎地蹦出来这俩字。
  黄扒皮一拍脑袋,知道她的意思,叹气:“她身为公主,甚至可能是未来储君,一个好名声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你该知道。上次柰城涝灾,你身为谋士,尚能想得到用郸城军名义给她造势,这次怎么就糊涂了呢?”
  “昨夜之事,她做之前没跟军中将领汇报,的确,若真报上来,谁也不会允许她如此妄为。但她既然做了,这事儿就不能白做,你还不懂?”
  黄月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看得她哥心底一阵发毛,只得干干地解释下去。
  “这事儿不合军法,但涨士气,你信不信,她这顿打挨完了,不消三天,郸城军上下都会知道这事儿。士兵们会管你程序不合法吗?他们只看得到殿下敢拼敢杀,敢作敢当,就连她那几个属下,恐怕也往后更死心塌地了。”
  “这顿打不是白挨的,只赚不亏。”
  黄月溪不自觉阴阳怪气反问道:“那我是不是还得替殿下谢谢您?”
  黄扒皮一笑,居然有些腼腆:“不客气。”
  ——然后就被他妹迎着裆来了一记膝撞。
  “还蹬鼻子上脸你!”黄月溪气急败坏,一提膝给他哥踢得直不起腰来,“真这样你还亲自动手?下死力气打?还什么差着九十八棍?”
  黄扒皮化身捂裆弟子,痛得一边哆嗦一边说着:“不真打……谁他妈……会信?而且……”
  而且,他也要立自己的声望威信,不是吗?
  岳明一去不回,福祸未可知。
  王大胆庸懦成性,不足以服众。
  而一个铁面无私到连犯了军法的公主殿下都敢动手,而不是一味谄媚奉承的军中副将,相形之下,军中人心会更向谁人?
  刑堂那出假戏真唱,那位公主殿下接招接得利落,显然是了然于心,再要不就是蠢得没救。
  但愿之后她不会因此而迁怒才是。
  不过,这话黄扒皮咽下去了没说。本来这事儿到这儿也该翻篇了,好说歹说黄月溪只是眼见公主挨了打一时激愤上头,听了他哥一番解释,她那颗百窍玲珑的心也算是被安抚得静了。
  但,要不怎么说是疯狗呢?
  黄扒皮偏作死地说出了下半句:“而且……我的确看她不爽很久了。”
  ———
  事后,黄扒皮顶着两个比熬了夜略偏青紫,比挨了揍略显黢黑的黑眼圈儿,再次从副帐里走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又一茬信使跨上了马预备从郸城出发。
  他不无嘲讽地想,还能养着马,就开始杀“瘦马”来吃了,人命比马还贱?
  不知道那位元帅在奏折里会如何添油加醋地告自己黑状,这前一天刚走了邀功折子,今日就补了一张请罪状,王大胆儿也真算是操碎了一颗心……吧。
  那前后只错开一天的两张奏折送到睢京的时候,正赶上一波清流集体罢学请命。
  这会儿柰城涝灾的消息,即使朝中上下口径一致不欲声张,也渐渐从逃难逃出了个八方开花的柰城灾民那儿流传到了睢京来。
  其中自然少不了一出“郸城军中长官散粮救灾民”的英勇事迹。
  睢京这伙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没事都能给您找点事儿谏上一谏的诸位清流,听闻这桩可歌可泣事件背后的人民英雄岳都尉,已经因此下狱待审,哪儿还能坐得住?当场打着饱嗝就去太学组织了一场罢学静坐示威,一呼百应。
  且不说朝堂上老皇帝又秃出了新亮度,哀叹就算是长生有方恐怕还得补一则生发秘诀,这回进京来的又是一则劲爆消息,直接把正在静坐示威的清流们炸了个激灵,开始寻思着是不是把抗议手段进阶成绝食,才能速速逼得陛下……呸!竖立道德模范的事儿,能叫逼吗?
  文化人的事儿,能叫胁迫吗?
  这叫竖立睢明良好风范!为国为民,我辈义不容辞!
  总而言之,这则消息以及十分给力的清流后续作为,直接将郸城军推上了悲情英雄的巅峰,连带着尚在牢里拍着蚊子等死的岳明也没想到,自己自导自演的这出道德楷模大戏,竟然还他妈有续集。
  根据郸城军中元帅的奏折,以及那封郸城中军士“联名书函”所述之内容,睢京流传开了这么一则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悲壮故事。
  因为郸城军辎重迟迟未到,又赶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作物吃食一时殆尽。那郸城军中元帅,眼看士兵们缺衣少食,蔫蔫待死,却又一筹莫展。
  恰在王元帅长吁短叹之际,一名自愿随军入了军籍的元帅侍妾柔声劝慰道:“元帅何事烦恼?妾身愿为元帅分忧。”
  元帅叹道:“郸城天灾,柰城人祸,如今军中士兵不得饱腹,是我无能啊!”
  侍妾从容道:“元帅放心,妾身自有法子。”
  随后侍妾举身入鼎,骨肉成羹,元帅大惊欲救,已自不及。据说那女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便是:“愿为军士饱暖,妾身死而无憾。”
  睢京城中清流,皆为之泣下,为那骨肉不存的烈女子取了个“香汤夫人”名号,恨不得奉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更有甚者,集资百金,为香汤夫人设了像,日夜香火供奉,昼夜不绝。
  这样让香汤夫人甘愿舍身成仁的郸城军,作为睢明与幽云十六州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又怎能不被世人所感佩?
  随着京城之中舆论风向的一边倒,那边整日吃饱了再来玩绝食的清流们个个恨不得以死相逼,老皇帝只能苦笑着把岳明从大牢里又拎了出来,预备洗涮洗涮再给他扔回郸城去。
  有些事情,哪怕帝王也无可奈何。
  在这般的舆论大势之下,公主殿下所做的夜袭龙瀛岗哨,劫夺物资若干的消息,就未免有些不够分量了。
  虽然也荡起了小小的水花,但相形之下,人们更愿意谈论的女子,显然是那位舍身成仁的香汤夫人。
  是啊,那“香汤夫人”可是舍了一条命来成全这个靠男人主导的世界呢。
  她自己愿不愿意,重要吗?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重要吗?
  生为女人,就该用这样妥协的姿态,去擦亮男人的刀剑铠甲,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一生,去反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不是吗?
  至于某些打打杀杀、提刀砍人,乃至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异类,又如何入得世人眼中?
  毕竟,早在声帝时期,不也有几个所谓惊才绝艳的女子,试图叩醒这个沉闷至死的时代吗?
  她们终究没能成功。
  这更给了世人冷眼指指点点的机会,顺带以思想道德为枷锁,将那些奋起证明的反抗者再次关回那座看不见的监牢里去。
  ——但哪怕万万人为了既得利益高呼重复着谬误,也终究无法成为真理。
  那史书一笔,告诉世人,我们来过,我们抗争过,不是女人输给了男人,我们只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芳冢艳骨,而今,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