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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太宰治没有撒谎。
      他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吩咐年幼的儿子前往投靠的,确实是“年轻时有过露水情缘,几年前在宴席上的重逢也暗示过若逢难愿意相助”的冤大头。女人缠绵病榻过久,薄得像张被水打湿的宣纸。当她黏附在窄小的床上,用深陷的眼等候回答时,太宰便如滴落的墨水,无法反抗地晕进将死之人的悲伤与担忧,妥协地答应所有的请求。
      尽管他只打算去看上一眼,尽管他暗嘲死亡也没有教会母亲不要轻易抱有对他人的可笑期待。
      这本该是原本的计划——料理后事,完成遗愿,最后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沉入水底。在相依为命者离世后的悲伤无措中,十四岁的太宰治无法抑制地期待着不久的未来。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太宰自认从不是个幸运的人,也未曾预料过在白日的街上会遇到失心疯般连路人都不放过的帮派内斗。被卷了刃的刀砍死的美感完全比不上坠着重石入水,太宰感受着失血过多后如裸身行走在雪原的冰冷,心里不无不合时宜的遗憾。渐弱的心跳,收缩的气管,发麻的四肢,年轻的伤者不可避免地恐惧,但又凭借着因此燃起的那一丝雀跃保持最后的清醒——
      也许是讨厌疼,讨厌不在规划内的死亡,几近阖眼的少年看着不远处熟悉的门牌号,跌跌撞撞往前摔了几步。

      “这附近确实谈不上安静。” 听完太宰治含糊交代自己身上的伤口由来,森鸥外了然地点了点头。医生本没期待受伤过重的小病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但突然到来的客人总得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编扯出个理由留给主人日后必要的脱罪。
      既然有了明面上的合理说法,陌生的故人便算不上是会惹来团团苍蝇的腐肉。难得回忆起一段不算糟心的往事,森鸥外再次确认:“太宰君最近就在这好好休养吧。”
      没有被追问更多细枝末节,还被两番不带怜悯意味的邀请——当然,仅一眼,太宰便清楚面前的人和同情弱小这类字眼牵扯不上关系。称不上可惜地没有死成,少年便从善如流地点头,重新钻进被窝前问道:“所以森医生承的情算是我母亲遗愿的真实性佐证吗?”
      在森鸥外反应过来前,太宰已经沉沉陷入了多日来第一次安睡。

      森恭子被接来本家的时候,森鸥外还没有彻底和家族断绝关系。
      他不知道父亲新欢原本的名字,也懒得花费精力去摸索透一个不知几个月便要被抛弃的女人的根茎。特别是当恭子乖顺地在他面前低垂头颅,毫无芥蒂地看他收拾好留在家里的物什,全无一点要把人留下参加晚上宴席的迫切。那天是她初来森家的日子,是身份被认可的仪式,森鸥外作为家族嫡子的出席与否至关重要。
      他当然不是对她有意见。只是早在森鸥外还没成年,还未能挣脱这名为亲情实为枷锁的粘稠蛛丝时,这古老的宅子和宅子里的人便不能在他心上留有一丝牵挂。他今日的计划只是回来找寻点物件,而不是为了给初来乍到的惊弓之鸟作衬。
      诚然,森恭子的乖觉让他诧异也令他舒心。森鸥外大多数时间并不认可父亲的品味,但美丽的人偶极少令人心生厌烦。只需要安放在精心布置的玻璃壁柜中,摆弄出诡谲却绝妙的姿势,装点姿容,拧转匙孔,安全的讨喜的造物铭刻上专属的名。不吵不闹,没甚生趣,但足够美丽,能让父亲随时呈上夸耀,森鸥外想,也难怪森恭子能让那个人忍耐住那般缺陷。
      “听说孩子生病了。”森鸥外从口袋里摸出本买来要留给路边野猫玩的毛绒挂坠,随意地塞给了和服美人,“很遗憾不能见上一面。”
      他没加定语,话语几近暧昧——是今天那身份尴尬的男孩没能出现在本家让人遗憾,还是此时大少爷已经代表不被他所承认的家人宣判:男孩日后的缺席都只需一句遗憾便能一笔带过。森鸥外没再留下更多的字句,青年含糊地笑了笑,对恭子点头告别。
      而人偶般的女人从始至终没有抬起头,与他对视。

      再一次见面便是凉风习习的秋季。
      森鸥外在一片死寂中等待着父亲的回应,或者说,是暴怒。
      成年*不久的大少爷顺利从德国毕业归来,还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这事谈不上光彩,但也最多成为圈子的谈资,摇撼不了继承人的根基。森家家主痛恨儿子把近期才商议好的联姻弄泡汤,被接连忤逆的不满远胜于家族利益的受损。推脱族中事务的接管,远走他乡执意读个毫无相关的医学,一年才回几次国还要煞费心机躲开所有宴会,种种反抗,烧心顶肺,猛然间收到消息的掌权者不再自满于众人的奉承,积压多年的不悦涌上心头,森家向来我行我素的继承人便被强行带回了阔别多年的家。
      本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在责骂中服软,把孩子送走,年少轻狂四字足以掩盖荒唐。偏偏在父亲刚吐露一点让幼女寄放在别人屋檐之下的意思时,森鸥外就翘着腿老神在在地扔下一枚炸弹:“我会脱离家族。”
      且不说青年怎么用仓促摆上台面的几年筹谋与老狐狸谈判,待他按着被烟灰缸砸出淤肿的额,尚算手脚完好地离开书房时,森恭子正弯下腰给女孩递去温热的牛奶。她托着杯底,手心远远看去一圈泛红,走近点便能听到轻声哄着小孩小口小口喝的声音。
      “爱丽丝。” 森鸥外停在离两人大概一米远的位置,没有再往前走。他对闻声要匆忙朝自己扑来的女孩摇了摇头。
      森恭子的手很稳,爱丽丝转身时手臂打到了她的手背,但杯子始终没有倾倒,洒落一滴液体。看得出来这段日子没见,人偶夫人依旧保留着她的习惯和娴熟技艺,森鸥外不动声色地替爱丽丝道了声歉。
      青年坚持让孩子把安神的牛奶喝完,看着人重新露出笑容才稍微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父亲安排下属押送自己的时候,他正带着爱丽丝采购新家要安置的物件。来得太急,专门挑选的陌生面孔对他的威胁和退让充耳不闻,只想着尽快而粗暴地完成任务。森鸥外在喧闹的围观人群中,将爱丽丝护在怀里,被按在胸前的女孩看不到大人脸上少见的窘迫和无计可施后的羞恼。他顾虑太多,娇小的爱丽丝不该像笼子里的新生濒危物种般被人指点调笑。他无意将事情闹大,且事发突然,他也没本事将事情闹大到他愿意看到的发展。在德国时习以为常的自由仿若泡得过久的温泉卸掉了曾经自认为溶于骨血的警醒,而现在,显然他付出了十二岁后便以为不会再付出的代价。
      爱丽丝伸出双手扒拉着他的脖子,慢慢摸到耳朵,被整张脸闷进衣服里的幼童小小声说:“林太郎不怕。”

      森鸥外带着爱丽丝离开前,第一次被森恭子叫住。
      依旧穿着和服,但比初见时脸上多了不少堆砌而成的端庄华贵,恭子仰起头注视森鸥外。她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糖,名义上的女主人径直将粉色包装的精致糖果放到了爱丽丝的裙兜里。森鸥外微笑地点头致意,他不想再在这间宅子里多待一秒。
      “…这是少爷的。” 恭子又一次看向青年额头的伤,她最后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另一颗糖果。是路边小摊常见散卖的太妃糖,外面是咖色的普通包装。
      森鸥外挑了挑眉,还没等他张嘴,女人便解释道:“…我儿子也经常受伤。这是他喜欢的糖。” 是还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总比见证又一个对弃子讨好的蠢货诞生要来得舒心。森鸥外便接受了这份好意,乱糟糟的一天让他在女人提起前全然忘记自己多了个便宜弟弟这个事实。
      冥冥中,森鸥外感觉有人正在看自己,他抬起头来,与二楼栏杆缝隙中那双眼睛直直对视。是和太妃糖一般颜色的双眼。
      浓郁的焦糖总是太过甜腻,森鸥外向来不喜欢廉价的香精味。

      回忆至此,医生方惊觉,原来还是有一面之缘的呀。
      森鸥外拉紧窗户,不让雨丝飘进简陋的屋。他离开房间前,给沉睡的少年掖好被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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