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学》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2、小时候的过年宴

　　大概是被聚会伤得深了。顾萌萌总是很记得聚会的时候那种不安的状态。好多年前了吧，大概得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过年是年三十去外婆家里吃饭，以及，包括过夜。至于怎么去外婆家过年多，这属于另一个话题，就不用展开说了吧。
　　饭桌上，每个孩子都要起来祝福老人家的。顾萌萌也很惨，大概老天爷在造她的时候偷懒了，给她的语言中枢少搭了几根弦，导致她每次出来说话发言的时候，总是话语有限——有时候真的很有限。不过好在老人家的祝福语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总是很恰如其分的，所以总是有的说，不好的就是——确实还是很单调啦。。。父亲一直很纠结于这一点，每每看到饭桌上说不动话的萌萌，心里就窝着火，即使表面上、当时看不出来。家里的小孩总共有那么几个，会来事儿的、不怯场的，大概也就那么一两个，剩下的也是努力想做好但稍稍欠一点的。不过在萌萌的衬托下，似乎都变得很好了。。。小孩子，小孩子的家长，能看些什么呢，不就是这些表现吗。自己孩子表现不错，哎呀心里就高兴。如果还有个更差的，那有事没事自己心里比较起来，那种优越感真是可以媲美吃了一顿大餐。
　　萌萌每回只觉得有些尴尬。但吃着吃着就忘记了。毕竟母亲就像是神仙下凡，但凡上了好菜，都薅满了一碗给萌萌送过去——孩子们坐的小桌。你要说在饭桌上有人不停地喊你，给你弄好吃的菜，你也很满足是不是？萌萌的母亲其实很像《大明宫词》里的武则天，萌萌后来发现，无论她怎么作，母亲都不生气，甚至跟她的思路完全不一样，哪怕她在怪母亲，母亲还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帮她。。。太变（神）态（奇）了是不是？唉，不过母亲想要萌萌干的事，也是说一不二，怎么说呢，就叫“强势”吧。
　　小桌上几个孩子吃着高兴，大桌上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都说三岁看老，几岁的小孩，看看言行举止，不怯场，能回应，看上去很有前途的样子。对着那个孩子，一群大人开始夸赞起来：谁谁谁能说会道，将来出息大大的啊！孩子的父母也很抬庄，听着旁人赞扬，更加高兴地说起孩子的日常故事，开心得不行。萌萌的父亲也是其中附和的一员。平时他不爱大声说话，但是有时候他特别愿意大声说，就好像有人告诉过他，这样说就可以显示自己口才好一样。聊完了这个，聊那个，一顿饭大概也得花大半个钟头。如果聊到了自己女儿，有人也夸赞自己女儿的时候，他仿佛就像不好意思似的，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对方的身上，继续去夸耀别人家的孩子。一顿饭，自始至终，他也不会招呼自己的闺女，嘴里也只有别人家的故事。

　　小时候的冬天，挺冷的。过年的时候，时不时还会下雪。有的时候，雪下得好大好大。这一年，又是一个雪后。母亲又去单位里值班了，家里剩下的就是萌萌和父亲。父亲平时一般在外出差，过年过节了，就回来和母女两个团聚。这一年，他带回了从出差地买的新装备——一台小型摄像机。那个年代，摄像机也不是什么寻常物。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小小财富的象征。当然，也跟个人喜好有关——他就是那么喜爱电子设备。电子设备多听话呢，按哪个键就动哪个功能，够听话，摸在手里触感也极好，像是磨砂一样虽平整但是摩擦力很足，这种感觉谁不喜欢呢。背着摄像机，父女俩就来到了附近的公园。公园里原本是草地的地方，这时候都铺满了厚厚的积雪，白白的，像是新出的棉花糖，让人忍不住想要吃一口。灌木大概也只有成人一般的高度，有的比小孩子还矮。父亲忙不迭地启动了摄像机，让萌萌走远一点，走到雪景里去准备拍摄。萌萌本就不擅长在镜头前表现，现在又是跟着因为出差而不太熟的父亲在一起，更是难以放开，况且摄像机和照相机不同，她也太小，还不太清楚。于是，她就像平时拍照的时候一样，站在一个灌木丛后面，等着父亲拍摄。
　　父亲端着摄像机拍了一会儿，见这姑娘怎么不动啊，怎么这么讷啊？还浪费我胶卷呢啊！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骂起来：你动啊，干什么呢？！
　　萌萌被吓到了。小小的眼睛里充满着惶恐。在两个不对等的人之间，强势的一方对弱势的一方但凡作出不好的行为，说出不好的话语，在弱势的一方，都像是塌了天一样。萌萌心怀恐惧，在灌木丛中跳来跳去，摸着各处的积雪，捡着地上的一些玩物在镜头前展示，向她的父亲展现着一个小女孩在雪地里的“天真烂漫”。。。不，这不应该叫天真烂漫。我相信等她长大了之后，她也一定不会承认这是她的天真烂漫。

　　过年的假期在几个星期的玩玩闹闹中，终究要结束。萌萌还在上幼儿园，但父亲要回去继续出差了。总的来说，父亲在的时候，萌萌常常感到紧张，有的时候知道父亲出差要回来，萌萌会紧张到饭也吃不下去。专业一点来说，可能类似于“恶心感”（不是真的说恶心的意思）。若是父亲离开，可能反而如释重负。小的时候，父亲打电话回家不多，大概一星期一两次。她真的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些什么。父亲常常爱问她：最近怎么样？可是萌萌不能随便说“还好”或者“还可以”，因为但凡说过几次，父亲就会责怪她词汇怎么这么少，怎么没有别的话评价，怎么随便指摘她一下，她就又不说话了？萌萌时常试着去想，若是不说还好，不说还可以，该说些什么话？她的琴弹得很好，老师又让她领奏练习了，她不想在别人面前骄傲，每每说话都带有分寸，一句“还好”，就已经是很好了，可是她的父亲就是要听到她在电话里说“很开心”“很优秀”“特别好”这样的语言，才能觉得基本满足。父亲有时也爱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对爸爸说的？”萌萌听到后，总觉得愕然。父亲，一个常常在节假日才能出现的男人，一个即使在节假日出现了，也没有和她很亲热的男人，她能说些什么？
　　这一次，父亲到达出差地当天便打电话回家了。说了一大通人生道理后，父亲似乎十分为难地开口道：“萌萌，除了继续弹好琴之外，你要懂礼貌。。”萌萌闻言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礼貌”了。父亲继续缓缓地说：“你要说话，别人问你话，你要答，不要总是妈妈答。。。”听了一阵，萌萌才明白，父亲所说的懂礼貌，是面对那些逗小孩的人的逗弄，自己应该积极地去回应。萌萌没有去太多思考这个问题，只觉得自己面对那些逗自己的，感觉有些也并不是好意。与之相反，她反而在意起了一个问题：父亲之前在家那么多天，为什么不提这个话题，而是回到了出差地之后隔着电话才说？莫非？他也有交流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