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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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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谷下潘氏家主潘褒因通敌获罪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时,河源节度使肖景芳踏入节度使官邸,前来拜见安亲王元杰。
元杰大略看了看肖景芳带来的邸报,面色有些凝重:“潘家的人,都是怎么安置的?”
“潘家老太太乍闻噩耗当场昏厥,皇上到底顾念着老太太的恩德,等老人家仙逝后才下的旨,男丁充军,女眷没官。不只潘家,濮阳王氏这次也倒了。跟潘、王两家走得近的高官,一气儿倒了好几位。现在京中人人自危。”
元杰眉头微皱:“潘颀呢?发配到哪儿去了?”
“还没这么快,人应该还在天牢里。”
“能不能把他弄到灵州来?有你照应着,让他少受些罪,多活几年。”
肖景芳拱手:“是,这事儿交给我了,我去想办法。”
书房内,两人都沉默,朝堂时局发展到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看不透,大家心里都觉着京城里的皇上似乎突然换了个人,但很多话很难宣诸于口,只能压在心底。肖景芳直性子,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拱手对元杰深深一礼:“王爷,肖某对不住您,今天来,是奉了旨意的。”
元杰毫不意外:“皇上催我回京么?”
“是!”
元杰把手中的邸报放在案上:“那我这就走,灵州和兰州一带,就交给你了,肖将军。”
肖景芳老脸胀红:“王爷回京弄明白情况,千万要给肖某交个底,这大好的局势弄成这样,肖某心急如焚,肖某在灵州盼着王爷的信儿,盼着王爷早日回返灵州,再带着河源军痛杀胡虏!”
元杰微笑:“后会有期。”
元琅在知道马上就要回京城时,心里实在是有些忐忑。她多么想等小向下回来了,告诉他二哥并不是个心狠心辣的人,二哥能体谅小向和阿膺的苦衷,然后几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去栖云山放马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还可以顺道儿去看看雪莲和小马扎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元琅不想再回去。她期期艾艾地对二哥说出这个想法,被二哥当脑门凿了一记爆栗:“不是说让我去哪儿都带着你?这就要单溜了吗?”
元琅揉着脑门:“不是……我总觉得回京城没好事儿,京城人太多,我怕人多……”
“有二哥在,怕什么?”
“真的不能不回去吗?”
“不能。”
“那也好,回京城以后我要找到碧雯姑姑,问问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对二哥,还有小向和阿膺他们,我想不明白。”
元杰深深地看着她:“你真的想问她?”
元琅点头:“您就不想弄明白吗?”
“那不必等到回京城,咱们现在就去问。”
元琅张大嘴:“现在?她人在哪儿?在灵州?”
元杰轻笑:“皇上把她藏得很好,找出来很费了一番力气。不把事情弄明白,我怎么能带着你轻易涉险。”
谁都没想到,元琅更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碧雯在灵州重逢。心里有再多疑惑和怨恨,可毕竟那是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起,就陪伴在身边的碧雯姑姑啊。元琅从小到大的喜怒哀乐,碧雯都参与其中,曾经除了母后,碧雯就是元琅最依赖最相信的人。
节度使官邸的地牢被严密守卫着,走进一排石砌的森冷屋舍,侍卫们拉起地面上一大块铁板露出通向地下的石阶时,元琅害怕地拉住元杰的手。元杰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率先踏下石阶。
地牢很深,但很干燥,所以没有什么异味,石阶尽头是一条黝深的走道,走道尽头隐有烛光。元杰大步走在前头,元琅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走道边一间囚室里,隔着一排粗大的铁栅,碧雯正缓缓转过身来。
真的是她!元琅下意识地往二哥身后缩躲,不敢与碧雯直视,碧雯却是有些激动,走到铁栅边向着元琅张望:“是王爷吗?您还好吗?”
元杰沉声道:“她很好。”
囚室内只有一枝小烛,照不清眼前的人,碧雯两只手握住铁栅,抬头望着元杰的脸,清秀的脸上露出微笑:“好久不见了,您也还安好吗?”
元杰肃然:“多余的客套大可不必,你应该也明白本王想知道些什么,念着你侍候母后多年,本王不想让你吃苦。”
碧雯轻轻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也怕吃苦。”
“那你说吧。”
碧雯脸上的笑容有一刻凝滞住,她看着瑟缩在元杰身后的元琅露出来的裙角儿,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是啊,该说了,只是……从何说起呢?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说……”
“就从你为什么要设此毒计开始吧。”
碧雯仿佛是想把元琅看得更清楚,使劲儿把脸贴在铁栅上,粗糙漆黑的铁栅与她光洁的脸颊贴在一起,看着让人心头微寒。她就在两道铁栅之间沉默地想着,沉默地笑着,然后叹了口气:“还能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报仇。”
碧雯在走出离宫之前,大半辈子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被细细排查梳理过一遍,除了兵变中战死的洛川王元钊,元杰想不出她会为谁报仇:“是为了皇叔?你也是他兵变的同党?”
碧雯笑:“元钊那个蠢货,若不是托生在皇家,给我提鞋也不配,当然不是他。”
“那是谁?”
碧雯又沉默了一会儿,眼帘低垂着,嘴唇动了几动,那个欲从口中唤出的名字似有千钧重,让她难以启口。她握住铁栅的手开始微颤,平静的脸庞上凝出几丝急痛,等到这痛稍缓了些,她慢慢地说道:“图门宝音,我,是在为她报仇。”
元琅很明显地察觉到地道尽头的黑暗里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碧雯也听到了,和元琅一起把视线转过去:“谁在那里?”
一点点从暗影里走出来的人是元挚,他凝眸肃目看着碧雯,沉声道:“说清楚,我母妃与你有什么牵连?”
元琅顿时明白过来,碧雯口中所说的图门宝音,竟然是元挚的母亲。那也就是说,也是阿膺的母亲,是当年和亲到卫国来的北胡鲁国大长公主。这实在是出乎预料,元琅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为小向的出现而欣喜。
碧雯好不容易说出这个名字,很明显地轻松了许多,她笑叹着说道:“太后娘娘曾经对奴婢说过,她与先帝情深似海,她一辈子有人疼、被人疼,她说奴婢没尝过这种滋味,白活了。可是怎么会呢?我也是个人,我也曾经情深似海,我也被人疼过,也有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啊。小向,那个人就是你的母亲,图门宝音。”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必纠结于男女,在我眼里图门宝音没有性别,她就是个人,是个值得所有人珍惜的人。她不愿意离开故乡,北胡偏让她来卫国和亲。她不爱元钊,却不得不为他生了五个孩子。她害怕战争,武安兵变里死了那么多人,她也不得不带着孩子逃亡。她那么爱她的孩子们,但在深陷雪原的时候,她要选择让哪个孩子生,哪个孩子死。她这一辈子,都被迫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只有我心疼她,只有我爱她,她惨死,只有我愿意为她报仇。”
“我是个困在深宫里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想要为图门宝音报仇,只能长久地图谋,我不甘心只是弄死一个两个,我要让你们也尝尝图门宝音曾经尝到过的绝望滋味,让你们尝尝我这些年来的痛苦。”
元琅紧紧拉着二哥的手,额头贴着他的背脊泪如雨下,她的啜泣声把碧雯从隐隐的怒意中惊醒。碧雯把细瘦的胳臂伸出铁栅,朝元琅伸过去:“王爷,别怨我,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图门宝音惨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也心疼你,可也最恨你,若不是你当年出生的时机那么凑巧,太皇太后也没办法阻挡洛川王登基,眼下所有的一切就天翻地覆了。我不能让你活得幸福,那样我对不起图门宝音。”
元杰握紧元琅的手:“洛川王妃去世时小四才刚出娘胎,你把仇恨加诸在小四身上,未免太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吗?我不知道,”碧雯低笑,“比起太皇太后让女子登基为帝,谁更丧心病狂一些?这个秘密我怎么能不善加利用?只可惜功亏一馈,没能让你们亲兄妹颠鸾倒凤成就美事,我一心为图门宝音报仇的时候,偏偏她牺牲自己也要让他活下来的亲生儿子,在想尽办法帮助仇人。小向,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将来有没有脸去见你地底下的母亲?”
元挚咬牙:“你疯了!”
碧雯长笑,笑声在幽闭的地道里发出回声,听得令人心悸:“十五年前你母亲的噩耗传回京城时,我就已经疯了。我也死了。”
元杰打断碧雯凄厉的笑声:“你没算计成小四,现在又在怎样算计皇上?你还有什么毒计没说出来?”
碧雯把伸向元琅的手臂缩回来,疲累地倚着铁栅:“这我不能说。安亲王不必多费口舌,您让我吃再多的苦我也不会告诉你,看着你们都蒙在鼓里,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安亲王,您可千万别回京城,不然会死的,您别不信,我这句是真话。”
“为什么?”
碧雯最后看一眼元琅的裙角儿,转过身靠着铁栅缓缓坐倒:“我多么盼着能看到你们亲哥儿俩兄弟阋墙,杀个你死我活,象当年的先帝和洛川王一样,所以怎么会告诉你为什么呢?这是你的命啊,元杰,谁让你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