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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   第七十四章

      幽暗的地牢里,碧雯的话声儿带着尾音,一重一重地在囚室之间飘远,象是一波隐然无形的浪涛。
      元琅心里满是惶惑,不能理解,还很害怕,她一边沉默一边哭泣,哭声象巨石,狠狠坠进翻涌了十五年的仇渊恨海。
      碧雯眼中也有泪落下,十五年里不是没后悔过,不是没想过彻底放下,可一想起图门宝音,她心里的怨恨就更多一层,她这一辈子所求不多,图门宝音还活着就行了,只是这么一丁点儿渺小微薄的盼望都要被剥夺。
      元琅被元杰牢牢地护在身后,她的手在被元杰握紧的手心里,二哥的手那么镇定,不象她在哆嗦个不停。小向也走到她身边,挡在她与碧雯之间。元琅止不住哭,也止不住心里的疼惜,她咬着牙挣开元杰的手,努力让自己绕过他,走到铁栅边,握住被碧雯靠坐着的冰冷铁栅。
      就是因为她这个先帝吗?所以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才会让骨肉离散?十五年前死的人到现在不能安息,十五年后活着的人也逃不脱命运的摆弄?
      元琅缓缓跪倒,跪在碧雯身后:“姑姑,你若恨我,我把命给你,不要为难哥哥们了,不要让他们都过得这么苦。你也不要这么苦。都好好地活着吧。”
      “小四!”
      “琅儿!”
      元杰元挚同时脱口而出的低呼声中,碧雯转过身来,同样跪在铁栅边,近在咫尺地看着元琅。元琅对着碧雯姑姑轻笑:“我一条命,抵图门宝音的命,够不够?小时候都说我活不到成年,现在我十六了,够本儿了,姑姑,你再心疼琅儿一回,我死了,你就把一切都放下吧,你这样,我也心疼,我不舍得让你这么难过。”
      碧雯死死咬着牙,忍住快要逸出唇边的啜泣,用的力气太大,鼻息声粗重,胸膛起伏。元琅的泪水一刻也没停过,她把手伸进铁栅,笨拙地替姑姑擦拭泪水:“都是我的错,姑姑,都怨我,你别哭,我让二哥饶你一回,等我死了,你带我回母后身边去,好不好?皇陵里头那个假宁王还占着我的坑呢,你得把我这个正主儿换进去。”
      碧雯说不出话来,捉住元琅的手贴按在自己脸颊上,一双泪目始终看着元琅的脸,良久之后泣不成声:“我没脸去见娘娘,娘娘不会原谅我……”
      元琅笑:“我帮你在她面前说好话,我使劲说,母后会原谅你。”
      碧雯缓缓摇头:“我这么对她的孩子,娘娘在地底下……不知道会多伤心,她放不下你们几个,她死不瞑目……”
      元杰咬牙别开脸,眼中潮热喉间酸苦。元琅胡乱抹一把脸:“那你就是答应了,我不耽搁了,我这就去……”
      元挚伸出胳臂一把就把元琅从地下揪起来,低头盯着她大声怒斥:“你去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元琅低泣唤他:“小向……”
      碧雯悲意难抑地长声叹息:“傻王爷……我不要你的命,我活够了,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如今已经可以去找图门宝音了。我罪有应得,死以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姑姑!”
      碧雯脸上的表情挣动着,低声笑道:“看在你还能叫我一声‘姑姑’,我再多告诉你们一件事……元杰,知道为什么元恺不能留你的性命吗?”
      地牢中气氛陡然凝滞,兄妹三个人三双眼睛一齐盯着铁栅后的碧雯,她脸上笑意加深:“因为他也活不久啦,没人害他,他十五年前就伤重难愈,拖到现在,旧疾复发。他有一件隐秘事瞒过了所有人,偏偏被我无意间从旧宫人口中打探了出来……
      “元恺十五年前伤及精索,今生难有子嗣,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吧,安亲王。因为这个,元恺曾经一心立你为皇太弟,可你知不知道,皇上身边的采女一年前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可是意外之喜啊。”
      元杰顿时想明白了前后关节,心中悲凉:“皇兄就这么信不过我?”
      “豺狼尚且怜子,何况元恺,他命不久矣,留下孤弱幼子和你这么个手握重兵的权臣,你叫他怎么能安心赴死?史书上头那些斑斑血迹让人胆寒。你没孩子,你体会不了元恺的心,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命。除掉你,再借着潘褒的案子在京中清洗一番,是元恺能为孩子做的最后的事。”
      “王爷,你的大哥一心要你二哥的命,二哥若想保住自己,除了起兵自保没有第二条路。十五年前旧事很快就要重演,终于被我等到了这一天。”
      碧雯说了这些话,似乎很累,又因为亲手揭开谜底而有一种异常的兴奋,她脸上还挂着泪,但脸上的神情极愉悦,缓缓转身又恢复成了靠坐在铁栅边的姿势,嘴里轻轻哼起一首元挚十分熟悉的草原牧歌,一直到很久之后元杰三人离开地牢时,她口中的歌声仍未停息。
      一踏出地牢的门,元琅就抱住元杰的腰,耍无赖般不肯撒手:“咱们去找阿膺吧,他有个草原,还有两个湖,他说每天可以唱歌跳舞,咱们去呼伦贝尔,到了那儿谁也不认识我们,谁也找不到我们,好不好?二哥好不好?”
      元杰用指背擦去元琅眼中滴下来的泪水:“阿膺现在自身难保,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助我北攻北胡王庭,现在应该已经事败,我撤兵回国时没能联系上他,想来他近况十分凶险。呼伦贝尔,咱们现在谁都去不了了……”
      “那我们就留在灵州,肖将军对您忠心耿耿,他不会让您出事的!”
      元杰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我回京城,有祸只及我一人,留在边关一旦变乱,就会祸及天下。小四,你说二哥应该怎么做?”
      元琅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这几个哥哥为什么都这么难,她一直为了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可元家这些兄长的命运,并不比她稍好一些。
      “就因为我们姓元吗?就要受这样的罪?”元琅掩面,“那我不想姓元,姓方姓扁姓高姓矮都行,我再也不要姓元了……您真要去送死,我也跟您一起,说好的刀山火海都在一起,死就死在一块儿吧!”
      一阵风过,吹得元琅遍体寒彻,上天入地,路还能往哪儿走?元挚沉声道:“灵州也不是久留之地了,肖景芳就算再有心护着你,皇命毕竟难违。先离开,再想对策吧。”
      元杰点头:“只是又要连累小四,跟着逃命了。”
      元琅摇头:“一直都是我连累你们,要不是我也不会有这些事……”
      元杰厉声打断她:“再让我听见你瞎往身上揽罪名,你试试!”
      “不揽不揽,再也不敢了。二哥,小向说的对,咱们赶紧离开灵州吧。天下那么大,还能找不到容身之处吗!”
      元杰与元挚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出声戳破元琅的美好幻想,夜风送来远处一阵隐约的马蹄声时,两人也没有感觉意外,只是同时向蹄声来处看去,发现灵州城今天晚上的月光比平时都要明亮。
      该来的总要来。
      元杰笑笑,把元琅交给元挚,率先举步向着河源节度使官邸外走去。
      官邸高大的府门外,肖景芳一身戎装端坐在马背上,毫不掩饰脸上的困惑与愤懑,在他身后,手执长刀的骑兵列队整齐,将节度使官邸团团围住,无数枝火把也擎在这些骑士们手中,将铠甲与长刀都映成了血红色。
      元杰阻住侍卫,独自一人跨出门槛,站在门檐前,平静地与肖景芳对视。两个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肖景芳,他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一身甲衣凛凛作响。随着他的动作,所有马上的骑士们也都下马跪倒,刀柄杵地,注视着府门前高大英挺的安亲王。
      元杰无奈地笑道:“皇兄已经连京城都不让我回了吗?”
      肖景芳深垂下戴着头盔的头颅:“末将无能!末将……对不住王爷!”
      元杰的眼眸垂了垂:“给我安的是什么罪名?”
      肖景芳把牙关咬得格吱响,极费力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勾结洛川王余孽,资通北胡俱轮王……”
      元杰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皇兄也不容易,我不怪他。”
      肖景芳抬起头来,一双虎目中泪意涟涟:“王爷,末将有话,不知可否近前禀报!”
      不等元杰说话,肖景芳飞快爬起来跑到府门前,拱手站在离元杰身前仅有一尺的地方,声音压得极低话速极快:“京中来的天使在侧,我来不及知会您,王爷以我为质速速离开灵州,从得胜门走,我就防着有今天,沿途早有准备。”
      肖景芳说完,握住元杰的手放在自己腰侧的佩剑剑柄上,呛啷一声抽出雪亮长剑,丝毫没有演技地转过身将剑刃横在颈前。可这场独脚戏没有人来配合,元杰立在肖景芳身后,缓缓松开握剑的手,后撤两步,退到了门檐前的阴影里。
      长剑落在肖景芳脚边,他惶乱地回过头:“王爷,您……”
      骑兵阵中有破空声响起,肖景芳乍闻此声,想也不想就大张着双臂挡在元杰身前,元挚也猛地蹿身而出,长剑在手向不知何处射来的数道精光斩去。
      元杰动作比肖景芳快上许多,他疾步闪出,握住老将军的手腕扯到一边,数柄短矢已全部被元挚斩落,断成十几截落在地下。
      元琅缩在门后头看傻了,若不是扶着门早就吓得坐到了地下。好在危机转瞬即逝,侍卫们全都跳出去,抽出兵器挡在王爷四周,把元杰与肖景芳与骑兵们隔了开来。
      牛油火把烧起来黑烟阵阵,带着一股难闻的臊糊味儿。肖景芳脸上惊魂甫定,立在府前石阶下定定地看着元杰:“王爷,末将……”
      元杰穿着惯穿的石青色常服,站在剑拔弩张的人群里丝毫不见慌乱,他清冽的目光注视着肖景芳,良久之后肃然道:“我死无妨,河源军不能乱,牺牲数万将士才换来眼前的局面,你要替我守好边关。”
      肖景芳全身震颤,大滴眼泪滚进浓密胡髯中,流泪都流得比一般人气势雄浑:“王爷,末将对不住您……”
      元杰摇头,对着肖景芳笑笑,眼前发黑向后仰倒,被元挚一把揽住,再仔细观瞧时发现,元杰刚才握住肖景芳手腕的那只右手,手心处被割开了很长的一道伤口,乌紫发黑的血正从伤处流出。
      元挚猛转回头,对着门内的元琅痛吼:“琅儿,我给你的药呢!”
      元琅脸上毫无血色,听见这话调头就向住处撒开腿就跑。元挚在一众侍卫们的保护下,横抱起元杰跟着往回跑。侍卫们跟随元杰多年,全都忠心耿耿,见元琅跑得实在慢,这会儿也顾不得主仆之别男女之防,扛起元琅跟在元挚身后一路狂奔。
      冲进小院,冲进南屋,冲到屋角的衣箱边,元琅发疯一般翻开箱子里的乱七八糟,从箱角儿里拿出元挚偷偷给她的那只小瓷瓶。拔出瓶塞,里头倒出一枚黄豆大小珍珠般光润的暗红色药丸。这药丸并不陌生,元挚当初中剧毒已经离死不远了,服了一丸立马就从鬼门关前头回到阳间。
      元琅拿着药丸当即塞进元杰口中,侍卫端来一杯温茶,元挚也顾不得元杰唇角流出的黑血,捏开他的嘴把茶灌进去,连血带药一块儿让他全吞进了肚中。
      药一入腹,很明显就觉得元杰的呼吸平缓了许多,元挚轻手轻脚将他放在床上,元琅伏跪在床边,紧紧盯着二哥的脸,再看一看他乌黑肿高的右手,急得哭都哭不出来。
      药效奇快,大概盏茶功夫之后,元杰缓缓睁开眼睛,元琅心里一松,咧开嘴就大哭:“二哥!二哥!”
      元挚与侍卫们齐齐松了口气,只是节度使府邸还被肖景芳带着的河源军团团围住,看样子他们不置元杰于死地不肯罢休。元挚在元琅肩头轻轻握了握,带着侍卫们出屋去守卫,想在绝路之中再寻生机。
      元琅擦拭着元杰手中肿胀的伤口,恨不得这一刀是划在她身上,她没侍候过人,手上笨拙,元杰勉力轻笑:“笨……”
      元琅搂住他胳臂:“二哥二哥……二哥……”
      “小四。”
      “二哥。”
      “上来,搂着我……”
      元琅鞋也不及脱,爬上床和衣侧卧在元杰身边。元杰脖颈微抬,她立刻体贴地把胳臂伸过去揽抱住,让他枕在她的臂弯间。
      元杰无力翻身,只能把头向小四侧过去,贴在她心口上,能听见她的心跳。元琅把嘴唇贴在二哥额头,柔声安慰他:“没事儿了,这药很灵,小向中毒吃了就好了……您再缓一缓,很快就好了……”
      元杰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往小四怀里贴得更紧:“小四……”
      “我在呢,二哥……”
      元杰睁开眼睛,看看小四和她脸上未擦干的泪水,心里再酸楚,可也来不及说了,他笑一笑,大股大股的黑血从口鼻间涌出,忍过这一阵喷涌,他疲惫地叹一口气,对着他的小四沉声说道:“我心里,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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