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17、撒谎

　　宁沧跟泗柒错身而过，径直走出门去。

　　屏风后头的胡小娘跟栾婆子面面相觑，心里头想着，难道这位世子殿下跑着一趟，只是为了将宁融撂下就走？

　　泗柒亦是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宁沧这趟来，是为了来找宁融给她画像的。他收到侯爷的信之后，大张旗鼓地将画具收拾出来，还特意找了毕罗来，画了那样四六不像的画像，还立即让自己收拾了画具，提过来找宁融。

　　他原以为这只是宁沧的又一个恶趣味。他并不见得多在乎自己这个几乎从未说过话的庶妹，只不过是习惯性地要跟侯爷作对，也一贯讨厌韩崎，于是要过来给宁融画一幅顶丑的画像，送去给韩崎。韩崎自然是不会因为一幅画像而退婚的，宁融是美是丑都无所谓，宁沧也大概只是想恶心恶心他。

　　幼稚且缺德，但确实是宁沧的作风。

　　可泗柒却突然想到，若只是为了给宁融画像的话，他们在假山石那里捡到了她，在那里直接将她带回自己的院子里去就好了，为什么要带着宁融回胡小娘这里来呢？绝不是要为了画像一事征求胡小娘的同意。宁沧根本没有将胡小娘放在眼里，也远远没有这么礼貌。那他特地来胡小娘这里一趟，是为了什么呢？

　　宁沧却像读得懂泗柒的心思一样，踏出房门前，轻飘飘留下一句。

　　[我改主意了，带上宁融，我带你们出府。]

　　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留下错愕的泗柒和满房一头雾水的女人们。

　　宁沧出了门去，女人们的目光只能全盯在泗柒身上。泗柒压根没有准备，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下悄悄出了一背的薄汗，面上还要装着平静无波：“世子殿下此番来，是来跟小娘交代一声，要带四姑娘出府一趟。”

　　宁融听到“出府”这两个字，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睛里亮晶晶地全是雀跃，看样子几乎是想立刻拔腿跑着去追宁沧。

　　胡小娘却是听得一愣，心焦如焚，情急之下一步从屏风后面跨了出来，连珠炮一样：“出府？去哪里？世子为什么要带着融儿出府？是侯爷交代的吗？侯爷知道吗？融儿马上就要大婚了应该拘在房里好好约束着性子怎么能跟着家中长男出府呢……”

　　泗柒是下人，胡小娘跟下人不用像跟世子一样讲究男女大防，因此栾婆子也没拦她，跟着从屏风后面走了出去，却看到胡小娘像哑了火一样，盯着泗柒不做声了。

　　泗柒跟世子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有世子在的场合胡小娘都要回避，因此虽是住在一个府里，胡小娘到今日才看到了泗柒的脸。在她的脑海里鲛人的形象过于可怖，倏而间见到泗柒穿着身干净的青色直缀，腰杆笔挺地站在那里，略微仰着一张冷冷清清的脸的样子，她不免有些错愕。

　　错愕于一个下人怎么会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一样有股子说不上来的贵气，也错愕于一个鲛人怎么能这么……这么像人。

　　栾婆子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胡小娘这才回过神来，转走了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

　　宁融跟她对上眼神，反而脖子一缩，脚悄悄挪了两步——竟是在往泗柒的身后躲。

　　胡小娘胸膛起伏，身边常伺候的下人都知道，这是这位小娘的怒火已经忍到极限的征兆，若不是泗柒在场，只怕她要立刻对着宁融破口大骂起来了。

　　泗柒礼数格外周全，声音温和，表情平静：“小娘，侯爷不在的时候，世子是府里的主事。咱们府里没有主母，虽然世子不便管内院的事，但四姑娘赐婚给的。是如今已经封了端王的二皇子。涉及到皇家，那四姑娘的婚事就不单单是内院的事了。”

　　胡小娘果然被唬住了。她对“侯爷”、“端王”、“皇家”那些词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敬畏，被这套词劈头盖脸砸过来，下意识地觉得惶恐，只能不住地点着头。

　　泗柒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接着说道：“咱们侯爷教养子女讲究天性天成，四姑娘的性子也是一派纯然，只不过要嫁去皇家，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以后四姑娘要打交道的，不是后宫嫔妃就是官家命妇，要是一不留神冲撞了哪个，可不是闹着玩的。”

　　胡小娘想起自己女儿爬墙上树的样子，深感心悸，止不住地点头，旁边的几个丫头偷偷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个人还真是会说话，能把“自生自灭”跟“顽劣粗鄙”说成“天性天成”“一派纯然”，怪不得三两句话就将胡小娘哄得一愣一愣的。

　　“世子殿下也是忧心这一点，特去打听了一番。别家府上有女儿被赐婚给皇家，皇家会遣教习嬷嬷下来，提前教导宫中利益。可想来是因为咱们侯府本来就与皇家亲厚，圣上觉着侯府里出去的女儿礼数上肯定是没有挑的，因而这次竟也没有派教习嬷嬷来。我们殿下这次带四姑娘出去，正是要带她亲去摆放教习嬷嬷呢。”

　　胡小娘几乎要感激涕零，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忧心不已的事，世子竟然也放在了心上，万万没想到世子竟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的妹子，可转念一想，还不是因为自己闺女要嫁的是二皇子，说不定是以后的皇上。他一个小小世子，又整日里不学无术，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有领兵的本事，那天侯爷撒手归西，为了顺利承袭爵位，还不是要扒着自己的女儿作为助力。

　　这样一想，也就收起了那点子感动，挺起了腰杆，故意将口吻压得冷冷的：“倒叫世子殿下费心了。只不过……世子是家中长男，带着自己的妹子去嬷嬷家里拜访，旁人也会觉得有些奇怪吧。倒不如我拾掇拾掇，挑个好日子买上些值钱的礼物，玉镯子金头面什么的，亲自带着姑娘……”

　　泗柒还没开口，反倒是栾婆子在身后拽了拽胡小娘的衣袖，使着眼色让她住嘴。

　　丫头们都低着头，可嘴角都挂着笑纹。

　　都知道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虽然身份并不尊贵，可一向极受尊敬。一个不起眼的嬷嬷可能亲自教导过皇后、贵妃乃至公主郡主，淳都家里有女儿的勋爵人家，哪个敢不把教习嬷嬷端着敬着。

　　虽说由世子带着四姑娘登门拜访确实是有些奇怪，但侯府确实也没有合适的女主人能做这件事了。胡小娘一个粗使丫鬟出身的妾室，还想带着金银俗物上门，只怕嬷嬷们会觉得侯府是有意羞辱，传出去，岂不成了整个淳都的笑话。

　　胡小娘只是有些迟钝，可并不十分蠢笨。栾婆子扯着她的衣角，她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脸色也灰了下去。

　　宁融原本兴高采烈地藏在泗柒身后，可她个子矮，瞧见了丫头们低着头的笑，又看了看小娘的脸，心里头的雀跃，也一点点沉了下来，让人有些闷闷的。

　　胡小娘勉强扯起一个笑意：“那就麻烦世子了，融儿不懂事，还要世子多照顾担待。要是嬷嬷愿意到家里来，我就把院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是今天就要去吗？已经递过帖子了？这趟去要带什么礼？我这就着人去开库房，栾妈妈你去姑娘房里把她这几天绣的帕子拿出来，带去让嬷嬷看看基础……”

　　她絮絮叨叨地，又让自己忙了起来，将房中站着的婆子丫头们支使地团团转，高着声音，做着这个院子里的女主人。

　　泗柒推辞了几句，只说世子都有安排，便在胡小娘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带着宁融出了门。

　　宁融的兴致也没有方才高，只是闷闷地走在泗柒身旁不说话，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泗柒的眼神追着那颗小石子，心里想着起码这个动作要让她改过来，要不回来的时候怎么跟胡小娘交代。这么想着，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从当娘的手里骗小姑娘出来的人贩子。

　　走了没两步，刚绕过影背墙，就看见宁沧负手站在柳树下面，看着眼前的荷塘。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一见泗柒就笑得眯起了眼。

　　[骗出来了？怎么骗的？]

　　原来他不是急着先走，只是单纯地没想到如何将宁融从胡小娘那里骗出来，所以一甩手走了，留给泗柒去想。

　　泗柒看着他脸上那个笑，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可等走到他身边去，还是慢慢将拳头松开了。

　　“我说要带四姑娘去找教习嬷嬷学礼。不管世子要带四姑娘去哪里，记得好歹教一点礼数，别穿了帮。”

　　声音平平淡淡地，不像有气。

　　宁沧看了他一眼。

　　[哎呦，你这也太不会骗了，怎么编了这么个烂理由，太难为我。]

　　泗柒在心里念了两句心经，面上淡淡的：“要不然我陪着世子殿下回去？殿下有什么好理由，可以改口说给胡小娘听听。”

　　宁沧突然抬起手来，捏住泗柒脸颊上的肉轻轻晃了晃。

　　[那还是算了，我只会讲实话，哪里像你一样会扯谎。]

　　[总不能告诉胡小娘，我要带她闺女去逛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