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16、怕我

　　胡小娘在屏风这头磕磕巴巴地道完了歉，又反复表起了决心，说以后一定会严加管束女儿，不让她跑出去给世子添麻烦。然后又恳切地关心了世子的身体，嘱咐丫头给世子上茶点。

　　她自忖自己这一套话术十分圆融自然，既没有过分露怯，也没有失了庶母的本分。

　　可隔着屏风，那道影子只是负手立在屋堂正中，对胡小娘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不动弹也不出声，叫人难免慌了心思，反复推敲方才自己说的话里，是不是有哪句说得不对得罪了他。

　　哦对，他是不会出声的。

　　胡小娘的眼睛没忍住，往另一旁瞟了瞟。世子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影，应该就是那个鲛人了。这个鲛人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世子身边，深入浅出，很少出来走动，胡小娘对他的长相为人一概都很模糊，可非人族裔，那不就是鬼怪话本子里说的妖怪吗？

　　胡小娘从小听父母哥哥们讲过不少乡野怪谈，有讲狐仙的，有讲蛇妖的。她的叔父曾经去南海那边当过几年船工，跟她讲过，南海有鲛人的传说，说它们是长着尖牙跟利齿的人身鱼，会对着渔民们的船唱歌，然后将人拖进海里去吃掉。

　　因而胡小娘对泗柒其人，恐惧远远大过好奇。从海里捞出来的，吃生鱼生虾玩意儿，听说刚带到侯府里来的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说，咬伤了侯府里不少人，甚至连世子都被咬过。真不知道侯爷是怎么放心将这样一个难驯的妖物放在世子身边的。

　　侯爷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她可不一样。从宁融小的时候起，她就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见到世子，就躲着走，见到世子身边那个鲛人，更要躲着走。

　　可如今隔着屏风，听到宁融咕哝着“没义气、以后有好吃的不带你”一类的这种话，胡小娘才知道，自己的女儿神通广大，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这两尊大佛攀上了关系，看起来交情还不浅。

　　她气得血汩汩地往脑门上涌，恨不得立时就将宁融扯过来拍打两下，可当着世子的面，总要先将气咽回去，小心翼翼地开口：“融儿调皮，遣个丫头送过来就行了，竟然劳动殿下亲自将她送过来，我真是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心里却冷哼一声：若是先前，融儿的死活他们哪里会管，还不是眼看着融儿就要当上皇妃了，连他这个眼高于顶的世子殿下，也这么上赶着来巴结。

　　宁沧压根没听屏风那头的胡小娘正絮叨些什么东西，罗里吧嗦的，扯着头皮硬往句子里加些文词，听得人头疼。他将胡小娘的声音当做无物，聚精会神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小丫头。

　　小丫头按着胡小娘的吩咐，用托盘端了些茶水点心，正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呈在宁沧身前。

　　宁沧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可是听见耳朵边上瓷碗撞着托盘“咯哒咯哒”响，就低头看了一眼，嚯，小丫头全身上下筛着糠，哆嗦得都快站不住了。

　　她才刚把这托盘端上来，总不会是累得端不住吧，既然不是累得，那就是病了？可胡小娘这里如今上赶着巴结的下人不少，总不至于叫个病人上来伺候吧。既然如此，那就是害怕了？怕什么？怕自己？

　　这么想着再一仔细端详，那个丫头的体量衣着，甚至头顶的发旋，都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眼熟。

　　宁沧的眼神如有实质，那丫头好似有所感应，抖得更厉害，茶碗瓷盘互相撞着，好似耍杂技一般，连屏风那头的胡小娘跟栾婆子都注意到了。

　　这要命的死丫头。栾婆子咬着牙，朝身旁的一个心腹大丫头使去眼色，大丫头心领神会，言笑晏晏地走出屏风，先对着那丫头温声吩咐。

　　“你放下茶水点心就下去吧，”然后扬着张笑脸走向宁沧：“我先将四姑娘带回，殿下别站着了，坐下尝尝我们院里的茶吧。”

　　刚迈出一步，宁沧身后的泗柒突然抬起眼来，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止步。”

　　那大丫头完全被这一眼震慑住，脸上的笑僵住，依言停在了原地。

　　宁沧盯着那个小丫头的头顶，突然一弯腰，歪着脖子从托盘底下往上看，看清了她的脸。

　　[还真是你啊……]

　　泗柒愣了愣，朝那小丫头看过去。

　　那丫头将托盘放在地上，跪下朝宁沧拜了一拜，一把小细嗓子抖得，像风中飘叶一般：“给给给……给殿下请安。”

　　叩完头露了脸，泗柒一看，正是那天那个亲眼目睹宁沧砸了青玉冠，然后被自己安排回四姑娘院里的小丫头。

　　宁沧直起身来，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眼神饶有兴味。

　　[泗柒，我在你心里，很吓人吗？]

　　泗柒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到宁沧身侧来，将身子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世子在我心中并不吓人，但院里那些小丫头们，是有些怕世子的。”

　　宁沧像是头一回知道这件事，瞪着眼回头看了眼泗柒。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泗柒完全不想回答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我听说别家的少爷，家里的丫头们挣着抢着往床上爬，又是丢帕子香囊，又是不小心跌倒，还有故意摔倒将汤洒在少爷身上的，弄得他们烦不胜烦。按理说我这已经及冠了，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没有个想试着勾搭勾搭我的？]

　　[怎么咱们家的丫头们，老远见了我就跑呢？我是土匪流氓吗？她们怕我？怕我什么？]

　　泗柒并不想站在胡小娘的屋子里跟宁沧聊这些。可宁沧想跟他说话，是从来都不会顾忌时间地点的，他眨着眼睛看着泗柒，一定要等到泗柒的回答才肯罢休。

　　泗柒只好凑得更近了些，盼着身旁这两个丫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话梅怕殿下，是被小时候的殿下折磨出心病来了。听说殿下小时候一个不顺心，就甩了嬷嬷丫头们藏起来，一藏就是一整天，直到我来了才好了些。把世子看丢了，岂不是丢脑袋的大罪。话梅那时候也才十二三岁，算是落下的心病，生怕哪句话说不对，殿下又撂脸子消失。”

　　宁沧倒是表示理解。

　　[怪不得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怕得什么一样。不过这怎么能叫怕我？充其量只是担心我有个什么闪失她会获罪而已。]

　　泗柒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桃酥怕殿下，是因为被大声跳到脖领子上，呲着牙威胁过。”

　　[唔？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就跟刚才，胡小娘身边那个大丫头走上来的时候一样。桃酥那时候刚来咱们院里，大概是……想跟殿下快些熟络起来，不顾我的叮嘱，在你没留神的时候，不出声地端了盘点心朝你走过来。大声转瞬间就冲了出来，牙齿堪堪擦着桃酥脖子上的皮，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扯着尾巴拽了下来，大声的牙蹭破桃酥一点油皮，她这条命就没了。”

　　宁沧手伸进袖口里，摩挲着大声的脑袋。那个大丫头接近的时候，大声头上的软毛都立了起来，此时被主人的手指暖乎乎地揉着，它也塌了身上的毛，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那怪不得大声之前那么讨厌你。你敢拽它的尾巴，它没一口毒死你，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但是，桃酥也不是怕我，这不很明显是怕大声嘛。]

　　泗柒无言以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间地点，跟他掰扯这种无聊的话题。

　　可自打聊完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从那片假山石里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这里来，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子没来头的劲儿，那股劲儿拱着他，好像非要他在这样无聊没意义的话题上跟宁沧争些长短。

　　“那毕罗呢？毕罗怕殿下，是因为亲手给殿下脱过那些血衣裳，亲眼见过殿下那把红袖剑，亲耳听过那把剑，插进别人的胸膛里的声音。”

　　“殿下给毕罗画像的时候，她发抖成那个样子，难道殿下也没看出来，她在怕你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两个丫头离得不算太近，肯定是听不见他的，但宁沧还是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朝她俩看了一眼。

　　[情势紧急之下，那是权益之计。况且，我杀了那人，却间接救了毕罗。照这么说，我是毕罗的救命恩人才对，她为什么要怕我？]

　　泗柒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宁沧一贯都是不懂事理的、不分场合的、不讲道理的、不可理喻的，自己明明都已经习惯了，可以心态平和地哄着他，劝着他。可为什么今天就这样生气，这样想跟他争出个胜负，赢他一次呢？

　　宁沧踏前一步，拍了拍泗柒的肩膀。

　　[可是你小时候也被我欺负得不轻；也被大声叼着脖子上的皮肉威胁过；我杀的每一个人，你都在我身旁看着。可是你方才说，你不怕我。]

　　[这是为什么呢？]

　　泗柒愣着，慢慢松开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