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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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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薛洋睁开眼睛,觉得空气干凉。突然发觉自己打打杀杀几个月,夏天已经要过去了。
这屋子破旧,屋顶都漏了个洞,一束阳光斜斜照进来,正打在薛洋脸上。蜀地难得见阳光,而这鬼雾弥漫的义城竟然接连两天都是晴天。
虽然浑身是伤,但是薛洋警惕惯了,一醒来就在床上呆不住,想探一探周围环境,当下就挣扎着想爬起来。
这床已经有些老旧,薛洋一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上面铺着些稻草,睡上去有些扎人,远非之前在金麟台的床铺可比。由奢入俭难,从小苦到大的薛洋竟然有些嫌弃这稻草床。
“你醒了?”
来人脚步声轻不可闻。要不是薛洋太熟悉这声音,只怕一惊之下降灾已经刺过去了。
依旧是一袭白衣。眼上的白布应该也是换过了,如同他的衣服一样白得雪亮。晓星尘脸上表情虽温和,薛洋却觉得他闷闷的。
一大早看见这么一张脸,谁都不会高兴吧。
薛洋耷拉着眼皮,一脸不爽,但是一开口,声音虽沙哑却明媚:“早上好呀,道长。”
只见晓星尘嘴角轻抿,算是个微笑吧。他前一夜又出去夜猎了,此时看起来倒也算精神。
“你饿了吗?我煮了粥,过来先喝一点。”说完,晓星尘先转身离开了。
听到有粥,阿洋心中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碰了。
“我让阿箐出去买菜了。等下她回来,我再做些东西。”
听他提起阿箐,薛洋又翻了个白眼。本来都忘记那个小瞎子了。
这义庄十分简陋。
一个小院子里堆着几具棺材,角落里有个土墙隔断,后面臭烘烘的,估计之前用作茅厕。院子里还有棵银杏树,现在叶子还是绿的,不过长得稀稀疏疏,和秃顶了似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
然后便是这个屋子。厅堂里有个炉子,可以生火做饭,阿箐睡的棺材就放在角落里,和灶台之间连个隔断都没有。晓星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摆在了厅堂正中,上面放着一锅白色的粥,两碗已经盛了出来,里面各放一个小勺子。
看着就淡出鸟了。
薛洋吃饭好甜好辣,看了这碗粥,满脸嫌弃。
晓星尘和薛洋面对面坐下。
“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你先垫一垫肚子。”
薛洋翻了个白眼,却说到:“道长给我煮粥,我感谢还来不及,哪来的嫌弃。”
晓星尘听了,却没有回应。
薛洋不当一回事,拿起勺子来喝了一口。
这粥稠稠的,清香软糯,还真是不难喝。
本来想赶紧拍晓星尘马屁,但是薛洋却真有点说不出话。
他知道自己命不好,从小没爹没娘,能活着就不容易,根本没有所谓的生活一说。在成为夔州一霸之前,他饥肠辘辘被丢在街上是他的日常,因为讨的钱不够,他被饿几天都是有可能的。
他经常看着别人的爸妈带着孩子上街,看着别人的爸妈买油茶,买抄手,买点心给孩子吃。
他看着别的孩子挑食,或是因为莫名的小事闹脾气,又看着别人的爸妈哄着孩子,只图着孩子能再多吃一口。
当时的薛洋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天生就有人爱?为什么自己努力地按照人贩子教的方法在街头讨钱,却连饭也吃不饱?
在薛洋发现用抢的远比讨的更有效果的时候,他不再需要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那时的他和自己说,要对自己好好的。
他对自己说,别人有的,自己都能抢过来。
他对自己说,等自己发达了,要有数不尽的糖。
他要给自己所有自己能够给予的。他把当年那个关于别的小孩为什么有人爱的问题深埋在心里——那是自己不能掌控的,就随它去吧。自己可以破坏,可以抢夺,自己不需要被惦记,被照顾,被爱。
薛洋也很少吃早餐。有时候做任务累了,回了金麟台就蒙着被子睡觉,醒来以后午餐晚餐都没了。
在金鳞台,除了金家子弟之外,其他人是没资格开小灶的。
薛洋记得有一次,他去了食堂却被告知没有饭了,他气得想动手砸了食堂。
但是随即,那个掌勺的告诉他说金光瑶之前交待过,因为薛洋平时工作辛苦,要给他留一些饭菜,最好有米酒圆子和红油抄手。
薛洋对金光瑶印象并不好。那个人过于小心翼翼,对谁都上心,却是笑里藏刀。
但是那次,看着那个厨子端出温热的饭菜,薛洋对金光瑶的恶感弱了不少。即便是笑里藏刀,这个人也算是做到天衣无缝了。
“不合口味你便直接说,不用过于顾虑。”对面那人的声音将薛洋的思绪唤了回来。
“哪有?”
“我听你都没有在吃。”
“我有吃啊,就是吃得慢。”薛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赶忙解释。
晓星尘也停下了动静。过了一会人,他说:“别人的话,是真心的,还是应付,我多少能听出一点。这白粥确实过于简陋了,小友不必奉承。”
薛洋紧紧盯着晓星尘。晓星尘现在面无表情,以晓星尘的忍功,被人欺负到头上都该是温和的表情......这幅样子,难道是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难道是更年期?
“......不是呀道长,是真的好喝。我从小过惯了穷日子,都没喝过这么稠的粥。”
晓星尘微讶,面目却瞬间生动了:“这......不好意思,是我误解了。”
“可不是嘛,我哪有假意奉承道长!而且,道长,你是不是忘了我浑身是伤?我举个勺子容易吗?你还嫌弃我喝得慢?”薛洋声音听起来特委屈。
“我......抱歉小友,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真是......”
“哎呦道长呀,你别又抱歉,你有什么好抱歉的?你要真抱歉,要不你喂我吃?”薛洋就是喜欢得寸进尺,然后看晓星尘慌张的样子。
谁料,晓星尘表情微僵,然后微叹,挂起一个薛洋看来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我是愿意照顾你的,但是我现在也看不见......”
薛洋知道自己又踩到了晓星尘痛点。这晓星尘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哎,道长,没关系呀。要不咱们玩个游戏,你就拿勺子喂我就是了,咱们看看你能不能喂对地方。”
晓星尘似是没有想到薛洋会有这样的提议:“这......”
“哎呀道长,玩一下嘛。”
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态度有点臭,晓星尘竟然答应了薛洋的要求。
清风吹过,扫得那颗银杏树上稀疏的叶子一阵沙沙响。
日光斜洒,透过门框在厅堂内投下一片四边形的金色。
薛洋和晓星尘,一黑衣,一白衣,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晓星尘盛了一勺粥,缓缓往前探去。薛洋见晓星尘竟然找准了自己的嘴的位置,偷偷把头一偏。
晓星尘觉得自己轻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连忙停下来,生怕戳痛这个少年似的,问道:“可是找对了地方?”
“道长呀,”薛洋侧着头,脸颊怼在勺子上,“你戳我脸做什么。”
晓星尘想象着少年脸上被怼上一只勺子,不禁笑出声:“不算,再来。”
看着晓星尘笑了,薛洋觉得今天日光真明朗。
“不行不行,你下次要喂到我鼻子里了。”
“再来一次。”
“行吧行吧,你是道长,你说了算......”
晓星尘留了一碗粥给阿箐。她虽然早上吃过了,但是晓星尘怕她回来觉得饿。
眼盲之人,做起家务比较慢,但是晓星尘坚持不要薛洋帮忙,自己清洗了锅碗,然后交代薛洋要多多晒太阳,自己则说要进屋里睡一会儿。
晓星尘现在就和不要命似的。虽然是修道之人,但是毕竟没有成仙体,规律的作息和充足的睡眠于人有益无害。但是晓星尘白天照顾薛洋和阿箐,晚上夜猎,睡也是连衣服都不脱,就那么合着眼小憩一会儿。
薛洋看他这样,恨得牙痒痒。
不一会儿,阿箐回来了,只见她敲着竹竿,挎着篮子,篮子里是几样青菜,看着就让薛洋一点食欲都没有。
薛洋见阿箐气鼓鼓的,流里流气地逗她:“哎,小瞎子,怎么气鼓鼓的,谁招惹你啦?”
“还能是谁!”她狠狠敲了一下竹竿,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长呢?”
“在里屋睡觉。怎么了?”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听她问道长,薛洋却认真了起来。
阿箐似乎是在犹豫,纠结得咬牙切齿的,最后对薛洋这个不速之客的厌恶没有超过对外面那些人的愤怒,忍不住小声和薛洋吐槽:“外面那些人,欺人太甚......不过你保证千万不要告诉道长我才告诉你......”
薛洋从善如流,从里到外到声音都无限真诚:“我保证。”
“我和你说,刚才我去买菜,那边的米商和我说什么,什么,让,让瞎子穷就别浪费粮食......”
“什么意思?”薛洋的声音冷了几分。
“我也不知道。早上我醒来之前道长就买米回来煮粥了,只怕是在那边也受了气......”
这阿箐说着还真红了眼眶。道长的人品,她清楚,性格,她也清楚,受侮辱绝对不还嘴,受委屈绝不会和别人说。
阿箐也就是想和人说一下。一个人憋着难受。
薛洋没有应答,她也没有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清风渐渐变得萧索,把那棵银杏树为数不多的叶子从绿色吹成了黄色。
薛洋和阿箐渐渐熟悉起来,直接的效果便是二人拌嘴越来越多,经常是薛洋嗤笑不止,阿箐用竹竿敲地气得破口大骂。
晓星尘无奈,却也越来越频繁地忍俊不禁。
晓星尘依旧天天去夜猎。如果是帮到穷苦的人,他坚决不会收人家的银子,偶尔帮到富贵人家,他也不会多收人家钱,足够买几日的饭菜便可。
晓星尘每日会为薛洋换伤药,隔几日就喂他一颗内丹。薛洋见那些外服内用的药都不似俗物,拿去换钱也足够晓星尘好一阵子的吃穿用度了,但是晓星尘都拿来给自己这个“陌生人”用,还辛辛苦苦夜猎补贴家用......
薛洋再次肯定了自己对晓星尘的判断。这就是一傻缺。
一日,在给薛洋换伤药时,晓星尘突然说到:“你复原能力还真强,这么重的伤,竟然都好了七八分。”
薛洋背对着晓星尘。晓星尘轻轻触摸着薛洋背后几道深可见骨的伤。
薛洋觉得晓星尘指尖微凉却轻柔。
“我看你这几日不需要竿子也能走动了。但是还是要多修养一些时日的,毕竟伤筋动骨。”
“道长不用担心,我连比这重的伤都受过,以前这时候我都能去给人搬砖头盖房了。”
其实是上房揭瓦,放火杀人。薛洋当然不会说实话。
晓星尘检查完薛洋的伤口,从他身后给他把衣服拉起来,薛洋自己整好交领,系上带子。
“在我这里多休息一些日子也无妨。有你在,阿箐也有个玩伴。”
听晓星尘这么说,薛洋不乐意了:“谁要陪那个小瞎子玩。”
晓星尘微顿,过了一会儿才说:“反正多休息一些日子吧,我这边虽然条件不好,但是有口饭吃没问题,你不用急着去挣钱。”
薛洋偷偷给自己小腹的伤口上药,没有在意,只是懒洋洋地应答:“道长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好报的。”
当晚,晓星尘照例出去夜猎。
后半夜的时候,蜀地下起了夜雨。只怕之后便是数十天的秋雨,直到严冬。
晓星尘挂记着阿箐和少年,心道这夜降温,阿箐和小友别要冻着才好。但是这一晚他又遇到了了不得的妖魔,放任不管怕是会弄出人命。两个时辰后,这妖魔才被降伏,附近的村子里的人凑了一些银两给晓星尘,要他务必收下。
晓星尘觉得这些村民不是富人,本不愿收他们的钱,但是想到阿箐和小友,便忍住退回去的冲动,把钱揣上了。
总要添置一些衣物棉被的。
等晓星尘回去的时候,天已放亮。阿箐不在家,晓星尘知道她是拿着铜板去赶早市了。阿箐聪明能干,没有她的帮衬,晓星尘当真分身乏术。
但是当他呼唤小友却没有应答时,他的头脑空了一下。通常这个时候,小友已经醒了,但是还赖在床上,等自己叫他,他就懒洋洋地应一声。
“......小友?”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小友这两日已能走动,但是阿箐几次叫他去赶早市,他是说死也不愿意。
那......他去哪里了?莫不是还没有醒?
晓星尘想到此处,便伸手去抹,最后只摸到了空空的草席。
他的动作像是凝滞了。
因为他指尖触到草席湿漉漉的,还积了水。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难道屋顶有漏,自己却从没注意到吗?
晓星尘突然觉得有点狼狈。
刚刚失去眼睛的时候,他不是很能适应,一个人摸索着,摔倒过,受过骗,也受过欺侮,晓星尘却咬牙坚持着,从不觉得自己狼狈。
但是现在,双手浸在这冰冷的水里,他却突然难受,像是积蓄已久的情绪将要溢出。
他昨天尝试着挽留那少年。自己却连一张干燥的床铺都不能给他。
谁会愿意留在这义庄呢。走了吧,走了才好。自己怎么能有那种多留他一些时日的想法呢?
真是狼狈。
正想着,身后却传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晓星尘的身体却渐渐比之前还僵硬。他不能起身,不敢出声,直到......
“道长?你在做什么?”
沙哑的音质渐渐褪去,少年还原了他本来的清脆明媚的声音。
晓星尘起身,转向声音的方向。
“你......道长你眼睛又出血了?”
感受少年的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晓星尘却没有阻止他。
许久,他才调整好自己的声音,说到:“一大早去哪儿了,是不是没睡好。”
“哦,你说床铺呀,昨天漏雨,我就拖了点稻草睡地上了。等我腿好了,就把屋顶和床都修了。”
“怎能麻烦你。我等下就修。”
“嘿嘿,道长哥哥真心疼我。”
晓星尘微笑:“你是伤员,怎么能让你爬高上低。”
薛洋右手手指还停留在晓星尘脸上。白色布带上的血让他心惊,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扯掉那布带一探究竟。
看见晓星尘笑了,他松了口气,也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与晓星尘幻想中少年的笑相差无几,确实有着阴雨天都无法夺走的明媚。
而这个少年,或者说是薛洋,将左手微微隐在身后。他的左手上,提着一个雪白的布袋子,隐约能看出里面是满满的大米。
而布袋子和薛洋的手上则沾着几滴依旧新鲜的血。不过这些,连同那缺一根小指的左手,晓星尘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