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红玛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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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花照影持了锄头，将地底埋藏着的四只木盒掘出。
新旧递次，有的彩漆剥落华纹斑驳，有的却还保存着顶端镶嵌的无名宝石，端端正正躺在掌心，溢彩流光。
精巧木盒上面落了小小的锁，花照影寻不到钥匙，便要进书房找，念及上回无意撞倒画卷，他足步停顿，向身后那个沉默的尾巴道：“我去找哥哥的东西，你不必跟。”
玄光立在原处，身侧正挨着间卧房，窗子半开，余光瞥见浅青色床帐内模糊躺卧的轮廓。清苦药味一缕缕散到他鼻端，几册书卷胡乱堆在床榻旁歪斜摆放的小方几上，有那日无意瞥见的《情花册》，还有旁的花月春风狎昵薄册，书册卷曲的边角压着一只瓷白小盘，盘内躺了块咬下半口的荷花酥，最后一点空余的天地，则局促地立着一尊脖颈细长的青瓶，桃花斜插，尚未凋谢。
头颅后倾，窗内光景向前近几寸，便是衣架上的新红与浅绿，少年花哨轻薄的衣裳压着青年秀净素朴的袖边。什么都掺在一处，一同睡觉，一同梳洗，一同用饭，兴许连看书也是偎在一起不肯离分的。玄光将怀中的剑收得紧了些，冰凉剑鞘抵在掌心，这是全然陌生的人间乐，比他从前见过的畸形花朵还要鲜艳芳浓一些。书生与狐妖的依偎爱恋是活着的花，没有血液更无眼泪，濡湿花枝的水雾，仅仅是清晨时候新鲜净润的露珠。
原来情爱也可以摒绝阴暗难控的恶欲，仅仅作为一枝新鲜的桃花或者杜鹃，安静开过百千日。
向狐妖投递而去的注视，兴许并非起于蹊跷危险的修行之法，而是那日夜游人群四散奔逃之间，二人紧紧牵握的手指。
很快，花照影寻到钥匙走出书房，脸上的神情却恹恹的——他未再看到先前吴奕为他画的像。
入春之后早早无用的火盆藏在角落，灰烬沉沉，炭块冷落。花照影沉着脸走过，衣角掀起的风，带落一片细碎的纸屑。
木盒很快被启开，信笺一件件摆在桌上，玄光以术法一一试过，摇头道：“这些只是寻常书信，并非索魂祸源。”
“寻常书信？可是哥哥分明将它们看得很重，写信时总不许我看，他做什么都不避我，只这些信……”狐狸将信笺囫囵扫过，看到字句末尾落款名姓，最早的几页，落的司空奕，之后则都变作了吴奕，“他说这些信一年埋一回，是写给亡父的，四只木盒，应当写了四年，可是落款变过，这都是寻常的么？”
“信笺并无异样，只有木盒携了一些旧朝的龙气，不过，这与离魂并无关联。”
“旧朝龙气？”花照影抬眼，像是头回听到新鲜事物的孩童。
“你不知？”
旧朝遗梦，司空奕，司空氏早夭的河山，一切早露蛛丝的真相边角，昭然待揭的血色薄绸，于狐妖眼中，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模糊背景。
山林小妖不知人间更迭，江山易位。梦中宫殿不过富贵奢靡的象征，如云的宫仆如玉的宫妃，不过富贵花锦之中一点鲜艳无聊的点缀，而那高台之上拔剑噬人的暴君，也不过一个喜怒无常的高位怪人，受享酒肉堆叠娇妾柔拥，看到最终，至多惊上一惊：这个怪人，是吴奕的父亲。
从未有人教过他，高高端坐着的，是君王，恭谨低首着的，是百官，匍匐柔顺，噤若寒蝉骨轻命薄的，则是宫仆，是万民。
更无人告知他，金尊玉贵受享万人拥簇的帝王独子，竟会像仆从与万民一样瑟瑟颤抖，恭顺跪伏。
花照影看向青帐缝隙探出的苍白手腕，怔愣着摇头：“我不信。”
“前朝国君姓司空，二代而亡，其独子，便唤作司空奕。”
梦境中，孩童模样的吴奕仰脸望他，说，司空奕。
玄光的话是一根钟杵，沉沉撞入他心口的钟。
钟鸣声声，不知第几声之后，花照影拾回一点光亮，双目犹然恍惚：“奕哥哥的那些梦，那些梦，他该多难过……”
“司空氏亡国已有十年，他为前朝遗子，身上也会携带未散的旧朝龙气，这样推想，你于他身上悟了吞梦食气的窍，也不奇怪。”
“十年……”
花照影只是呢喃，两个字，覆去翻来，吞咽品咂。
玄光只当他心神震颤，不肯相信，于是续道：“旧朝皇族，其肉身魂魄，是异族最好的补品，你既非吞食魂魄的魔物，也非吞食欲气的媚狐，不过，无论魔族还是妖物，都不会放过这样甘美的补品。你修行之怪，便怪在此处：不食肉，不吞魂，只从心绪梦境，便可修行。”
旧朝的皇族龙气微弱纯粹，食之大补，又因国运已断，不必顾忌反噬与报应，何况国破之人，身魂裹缠万千道子民幽翳的怨气，偷生一日，血气怨气便纠缠一日，这样的魂魄与肉身，于妖魔而言，是不可得的上上佳品。
十年光景，那书生不曾招来恶鬼大妖的觊觎，却误打误撞，成为狐狸吞梦食气的钥匙，怕是另有缘故。
“十年……”狐狸仍旧喃喃。
玄光自思绪中抽离，将目光投向少年水光摇晃的双眸，那双黑眼睛睁大，瞬也不瞬地看着桌案上整齐铺展的旧信，天生淡红的眼尾渐渐湿润，水迹落在木盒镶嵌着的红玛瑙上，将坠未坠，一颗盈盈的血珠。
又落泪。
袖中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探出一寸，身侧的狐狸捧起那只木盒，擦掉水痕。
“他出来，是十年，埋盒子，有四年，他只有四只盒子。”花照影将信笺原样折叠，一件一件收入盒中，眼睫挂几点细小的水珠，“如此算，这些信，他是第七年开始写的，到如今，恰好四年过罢，信笺也写尽。”
“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待玄光回答，他却笑，眼尾的湿还未消退，又续上新的湿痕，“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年。”
“从第七年起，他便这样打算。”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红玛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