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41、离魂症

　　春色芳浓，累积窗间的桃花碎瓣，被东风吹拂至二人眼前。

　　一朵完整的桃花落在花照影尾尖，花蕊破碎，花瓣边缘一层干燥的黄，春光不知还剩几日，花叶将死，这年的短春也将随之消亡。

　　对坐的玄光，于微酸的花香中，续上春的余音。

　　直白的语词被花照影当作一句荒唐的暗邀，却没有春枝拂掠池面的轻佻。修道人，修坏了心窍，求欢也不懂婉转。他暗自嘲讽着修者的木讷，嘲讽埋在心底，安全稳妥，所以得以肆意生发。与之相对，自称玄光的怪道士端然安坐，面目之上亦无半分躲闪。道士好似怀拥一腔稚子式样，理所应当的态度，与其说是暗邀，倒更像一个平静的挑衅。

　　花照影接过那截从未存在过的剑锋，那柄剑只于他心内现形，延伸出虚幻的剑气，将一无所觉的玄光切割出妖异的形貌。

　　他不加甄别，把道士钉入荒唐色鬼那一页。

　　于是掌中狐尾被抱拥更紧，指掌压下瞬间炸开的毛发：“未行过，你想与我行事？”

　　道人生一双细且长的凤目，眼尾上挑，锐利，眼睫却是天生下垂，于通身无形锐刺之上，造出一点难得的柔和。

　　此时，不必他垂眸示弱，琥珀色瞳眸先一步败下阵，其中慌乱失措一览无余。他的手指在青绸与金穗之下微微屈起，掌心空落，有些想念他的剑，倘若此时故剑置于膝上，便可抚摸剑鞘乌黑凹陷的花纹，用铁的冷，冰一冰通身的烫。

　　“并无此意。”他答。

　　心绪翻腾海浪滔天，于花照影眼中，只是眸光的明或暗。花照影捏着尾尖那瓣花，顺便捏走几根惊落的狐狸毛：“既无此意，何必这样发问，你这道士，没头没尾，真是吓人。”

　　“此问，与你修行之法相关。”

　　“又是修行之法，两次窥看，你可窥出什么门道。”花照影在凳上坐实了些，“道长，你想没想过，若我当真有异，只凭你问，是不能问出来的。妖精都想活，哪个会在降妖人面前，承认己身的蹊跷。”

　　“第一回，窥出你无意贪食生人血肉阳气，第二回，窥见你吸食凡人交合而生的欲气。”

　　“所以？”

　　“媚狐以欲气为食，却不会放走嘴边的阳气，至于心脏，更是不可多得的补物。你不食人心，不纳阳气，亦未以云雨之术吸食生人精血，应当不是媚狐。”

　　花照影听罢，暗暗松了气，手中的尾巴也离开掌心，悄悄垂落下去。他支着下巴，指节叩击桌面：“既然无异，便该放我走了吧，我家哥哥生了病，人命关天，我可没空拉扯。”

　　转身看，那层屏障仍未消。

　　玄光将他的躁怒不耐当作过耳的风：“不是媚狐，也非寻常野狐。”

　　野狐长于山间，不知多少年前自妖境无意坠落，游离人间繁衍生息，规矩修行。个别心黑手狠的，至多偷偷吞吃几颗人心，然后被降妖者斩在剑下，再离奇，也不见哪只野狐可以依靠欲气饱腹修行。

　　至于媚狐，则多是史籍之中两语带过的艳屑。祸国，蛊君，譬如暴君身侧娇笑着的妖妃，又或者搅乱江湖风云的夺魂美姬。甫一现世，便掀起滔滔的桃色的香浪，无上美貌并无上咒诅，骨轻命薄，无所顾忌，欲海起伏的雪白肉躯开出一朵朵浓春的花，泛着异样的香气与鲜柔。可怜生灵幻化而出的美丽皮相沉沦死生之间的欢愉，甘愿赤裸躺在猩红绒毯，成为盛大欢宴之上邪恶的祭品。裸露着的雪躯一层层涂抹甜蜜的毒汁，发肤之下的坚硬白骨也生出桃李牡丹的秾艳绯红。
　　这些轻薄堪怜的造物，不是死于修道者之手，便是死于歇斯底里的自毁。

　　很小的时候，甚至还未修道，双亲尚在，玄光坐在父亲肩头，拉着母亲的手，稚童的眼睛掠过好事男女漆黑攒动的头颅，见到坠楼而死的瑶芳姬。女人柔白的身躯在空中化作火红的狐狸，狐身坠地的瞬间，玄光看见母亲眼角一滴泪。

　　视线拉回千年之后的今日，眼前小狐美则美矣，却无媚狐自甘沉堕的靡乱神态，他的美貌像块净透的琉璃，空有丽色流转的壳，却无把玩情欲的心。

　　他甚至收敛不住急躁的神色，眼角眉梢被怒意蒸红：“什么媚狐野狐，我究竟是什么狐，你说来说去，说半天也辨不清楚，平白浪费我为哥哥寻医问药的功夫，他若死了，我便吞了他的心来杀你！”

　　狠话放得干脆，齿牙紧咬，身形却是蜷缩的，后退的。

　　玄光并不撤下小结界，只问：“是什么病。”

　　花照影逃不得打不过，破罐破摔，干脆将一切细细道来。

　　狐母入梦，吸食梦境，书生离魂。

　　玄光听罢，虽仍旧辨不清小狐究竟为哪方狐妖，却知道离魂之症的应对之法。他看向狐狸漆黑的双眼，道：“有法可医。”

　　“何法？”

　　“既离魂，便捉魂。凡人魂魄离身，大多因心绪起伏，魂虚体强，魂魄承不住肉身的阳气，被推挤出去。”

　　花照影想起从前向吴奕渡气的事，无言地低下头，不过，倘若体强是因为这个，那魂虚和心绪起伏，又是因为什么。

　　魂魄离身之后，会去往何处。

　　他的思索来不及深入，便被玄光拍了道符。霎时，花照影身躯一颤，筋骨渐渐被抽走力气，便如皇族贵胄掌中拴捆细链的爱宠，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指间天地。

　　他恨得牙痒，却不能飞身叼住道士颈间细肉狠狠啃噬，而那道士迟钝更胜河中的老蚌精，一副冷硬无知的恼人模样，坦荡承接他的怒视，眉不皱面不红，恼怒也不曾有。玄光平静地破下茶馆屏障，拉他一同御剑。

　　层云穿掠，迅若飞鸟，花照影牵着道人雪白的衣袖，趁人专心施术，偷偷在袍角的黄渍处添上一只黑色足印。

　　纤薄剑身上，玄光头也不回，却准确捉住他仍欲作乱的手腕，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你且带我去住所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