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43、行路难

　　“怨念残魂夜夜纠缠，他心存死志，并不稀奇。”

　　玄光平静陈述着，七情寡淡的修者，并不明白狐狸的眼泪因何而流。

　　爱侣之间，竟会以他痛为己痛，他本以为，情爱之中的男女，掌心与眸中，只会绽出缠缚与毁灭的欲望。

　　花照影侧过脸，后脑对着玄光，腰际发丝被风吹起，搔在道人衣袖上，他像是咬着唇，语词模糊：“他寿命纹那么长，又没有旁生的纹路……我给他看过手相，在身边的时候也常常看到他对我笑，求死之人不会笑那么多次，他从前只想活到第十年，可是现在他会对我笑……他不会死。”

　　“寿纹不以长短论。”玄光指出狐狸话中的错漏，只作补全，并无挖苦敲打之意。

　　身侧少年身躯僵硬了一瞬，很快，肩膀舒展开来，齿牙也放开无辜唇肉，一线浅淡的血气飘荡空中。

　　“他不会死。”

　　“生人性命，早在阴司注定。”

　　这是前半句，后半句，被狐狸尖锐的指爪逼回咽喉。

　　眼前小狐猛然回身，利爪长伸，像是缠了十柄森白的短刃，刃尖来不得划开他的咽喉，便被长剑牢牢抵住。长剑嗡鸣，陌生小妖莽撞的杀气使它急欲出鞘。剑的寒光一寸一寸显露出来，妖的指尖一寸一寸开始弯曲，下一刻，便要齐齐崩裂。

　　狐狸盯着他，眼角轻红愈加深重，兽齿尖尖，最锐的那端，染着一滴血。

　　“你听不到吗，他不会死，我不许他死！”

　　弧度美妙的唇瓣，如同被愚兽咀嚼过的花，鲜艳汁液流淌而下，破口斑斑。

　　催花的兽，被催的花，融于妖狐一身，颤颤地，抽抽噎噎地，一道哭。

　　玄光持着最冰冷的鞘，心口却烫如火石。

　　手指无端自作主张，剑光一寸一寸，压入鞘中。

　　狐妖向他倾来，剑的余力，使妖的指爪深深嵌入道人肩膀处的皮肉。

　　雪地开花。

　　剑拔弩张的气氛蓦地消散了，花照影睁大眼睛不讲话，长指刺在道人肉中，再近一寸便入骨。一时间，他也不知是否要拔出，指尖抵着玄光流出的血，暖得害怕。

　　玄光一样不语，他低着头，持剑的手垂落，长剑光华尽敛，气息蔫蔫的，像是最寻常的钝铁。玄光的左手不知何时抚上狐狸流血的唇瓣，揩得太用力，牵扯眼角皮肉，强撑着的水珠莫可奈何地砸在他的指尖，与血一样，暖得害怕。

　　花照影偏头躲过他的手：“方才是我太生气，失了轻重，谁让你总说那样的话……我知道，我莽撞，你若气不过，便用你的剑扎我一次，不要迁怒奕哥哥，不肯救回他的魂。”

　　见他不言，又试探着问：“你还肯不肯救……”

　　犹疑忐忑之中，还当称呼不够尊敬，遂持着哭腔未褪的声音，拖出一把柔软的尾音：“道长，玄光道长，好道长……”

　　“让开。”玄光不咸不淡，不识风情。

　　“什么让开，我让开，道长反悔可怎么办，您要走么。”

　　一只讲不通道理的任性妖狐。

　　玄光只得按住他的手，自行后退，将狐妖细长的指甲从肩膀中拔了出来，血柱溅在花照影的衣袖，花般娇白的脸颊也沾了几颗鲜亮的红珠。道士任由血流满身，面无表情地取出一粒丹丸，服下后，血便止住。

　　只那身衣裳，到底是不能再穿了。

　　花照影仍旧缠人不休，三句不离寻魂、奕哥哥。

　　为万千小妖惧怕的冷面道士玄光，难得头痛起来，他将不断凑来的狐狸推开了些：“未说不救，你且给我一件净衣。”

　　擦洗罢，玄光穿着吴奕的旧衣，来到床帐前。

　　他长身玉立，褪下道袍，换作寻常春衫，竟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温润风流，唯独眼睛冷了些，没有哪一位公子会拥有这样不识趣的眼睛。他倾身掀开淡青色的床帐，仔细洗过的长发泛着湿润的热气，落在颊侧，向下滴水。

　　帐内书生如同睡着，呼吸清浅，颊面红润。

　　玄光的视线落在书生胸前的宝珠。

　　红线鲜明，夹在素白寝衣交叠着的缝隙，避火珠光华暗转，停驻衣襟正中。

　　“如何了？”花照影看他拿起那颗珠子仔细端详，不由发问。

　　起先他要自己寻出书生贴身之物，心爱之物，以此推看勾魂源头，然而笔墨书册一一看罢，全非祸源，就连土里埋掩着旧信，也与怪病全无关联。现下看他模样，是终于寻到了？

　　道士说，体强魂弱，魂魄被推挤而出，那么，算算时日，游魂应当尚在屋中徘徊，所以他随自己来到住处，是为了寻觅房中魂魄，谁知这方小天地并无书生之魂，既然没有，那就是被旁的东西勾走。

　　于是仔细寻过书生爱物，便是高耸着的深山，也绕过三圈有余。

　　除却小狐，无妖无鬼，那么，勾去魂魄的，只能是长伴身侧的死物。

　　玄光将珠子拽下，悬于掌心，不久，宝珠光滑莹润的表面放出耀耀的光，愈发刺目。

　　再视物，眼前已是一片茫然白雾。

　　“走吧，去看他的魂。”

　　玄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花照影挥手挣扎，却挥不去雾的浓白，误打误撞，指尖碰到玄光日夜爱惜的长剑。

　　剑鞘不知名的阴文与阳纹硌在掌心，花照影顺势握住道士的剑，不肯松手。

　　玄光持着剑，拖着狐，掌中是冷硬的鞘，指间与手背却像被剑穗柔柔拂过似的，一阵一阵痒，剑身传来的力道一顿，手心便一痒。

　　他想起那个春夜，书生与狐妖双手交叠，匆忙脱逃。

　　相依行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