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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死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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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雪白的衣袖摩挲着花照影颤抖的身体,是白鹤掉落的长羽,也是山巅飘浮的云絮,流水一样依循着肌体起伏,从颊侧,一路经过口角、颈窝、胸膛、腰线。
身上之人久久未答,花照影只当他在思索此时将从何处落刀,愈想愈歪,生剥狐皮生拽筋骨的地狱图卷一一于脑内闪过,惹得眼中热泪狂落不已,身躯僵直抖若筛糠。煎熬一样的沉默拖磨太久,终使胆细妖狐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啼,腰肢扭动如同浪荡子身下欲死欲仙的美人蛇,那截无害的衣袖被压在臀下,拖拽之间,道人不得已身躯低倾,黑发缠绕着黑发。
“莫动。”低低一声斥责,没有记忆中那层凶恶冷酷的面纱,雪山云絮一样冷而清,压低了,凉凉地携一股雪下松枝的香。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望进他的双目,清正之中藏一点不易觉察的慌乱,消减三分惧意。
莫不是认错人?
花照影怯怯回望,犹疑地想。眼前道士虽是同样打扮同样脸容,可是此人通身哪里窥得半点恶相。
这一望,反倒助长他的胆量。
眼泪尚且温热,唇角却缓缓施了抹笑,他抬起膝盖蹭一蹭道士规矩束好的腰带:“那你先放开。”
“你会跑。”
“我不跑,你放开,放开了,坐到对面好好谈。”
一来一回,打起商量。
道士的手指放松了些,花照影得以解脱双腕,侧过脸,用手背仔细地揩了揩颊边的眼泪,而后推开身上人,气定神闲地坐起身。
他仿着花魁娘子华楼斜坐妖娆慵懒的娇娇态度,歪扭着身子坐在方桌上。此时馆中无人,狐狸尾巴惧得悄悄探出衣角,再懒收回。花照影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摸着尖尖狐耳,蓬松狐尾躺在桌心,尾尖焦躁地拍打着桌面,泄露心内惊惶。
“嗳,你往对面坐,站我前面做什么,像根木头似的,讨人嫌。”
摸够了耳朵,他又抱起自己的狐尾,拥在怀里,指间小心收拢着,盖住那截颤抖的尾巴尖。
见道士仍旧立在原处,笑着催:“快走呀,坐过去。”
先前的眼泪与告饶,惧怖与颤抖,分毫不见。
世间妖物,没有哪一种,比狐狸更加狡猾善变,长于伪饰。
玄光知趣地与他错身,留道背影,恰在此一瞬,花照影眸中放出兽类的异光,身形飘忽,就要遁走。
来往商量,皆是作伪。
这回,恶道士却没来拦他。逃出生天,花照影原本想笑,谁知陡然生变,眼前被层无形屏障挡住,身躯冲撞太急,此时被弹回数步,栽倒地面,笑意哪里还酿得出来。
他揉着摔疼的腰,这才发觉,道士不拦,全因方才悄悄布了小结界。
还说狐狸狡猾,论狡猾,花照影倒也比不得他。
“你怎么来这套!”
“放任不管,你便逃走,狐妖向来狡诈多计,自然要多作防备。”
“死道士……”花照影小声咒骂起来,“遭报应,死道士。”
玄光走近一步,好似未有听清,持着端正态度问:“什么?”
“死道士!”一腔激愤混杂着无处逃躲的恐惧,花照影闭上眼,脑内被无数繁杂心绪冲击着。一会儿是道士雪亮的剑,一会儿是吴奕魂魄煎熬辗转之时紧皱的眉心,又是焦,又是怒,赤血冲头,只欲拖个祸首罪魁肆意发泄。眼前道人并无杀气裹身,天生浅淡的眼瞳之中也无冰寒恶意,缓步行来,好像只是为了问一句:今日是什么天气。
更衬得他狼狈胆虚,难登台面。
漫延不绝的惧怖之中,无端生出一点粘稠的恶意——凭什么他在地上颤抖,另一人,却气定神闲。
咒诅他,叱骂他,还能这样冷然如仙?
难以计数的透明小妖沿着心与脑,经过勃勃跳动的青筋,脉搏中恶意的血液,破开鲜嫩妖精肉,纷纷冒头。
它们站在雪白皮肉上跳舞,怪笑,引诱妖狐露出尖锐森白的齿牙,不加掩饰地炸开尾间毛发,双目闪着幽光,狠狠瞪过去。
“听不到吗,我说你死道士,遭报应,死道士,死道士!”
话音落,小妖遁入皮肉内中,周身热度蓦地降下,好似被泼一盆凉水,手足心脑都静默下来。
冲动昏头,竟然对着道士连骂三声。
他试探地抬眸,只觑见道人微蹙的眉心,一束日光隔着窗格菱花映下来,于男人鬓间目前印出一段花痕,亮光落在双目,造就两潭清净无瑕的水。
花照影如同一个谨慎的偷儿,一面悄悄盯着他的脸,一面向身后的木桌移去。只是狐狸漏算了玄光的敏锐,妖物后退,他便前进,花照影退一步,他便紧跟着行两步。
“为何是死道士。”
陈述一样的问话,整个人几乎逼至近前。花照影心中一跳,猛地后挪,阴错阳差,一下入了矮矮的桌洞,桌布垂下的穗子遮挡着他的脸,反而觉出难得的安全。
花照影将衣角拉入桌洞中,妥帖收好,不泄露一点多余形貌。
道士此时似乎并无恶意,也无意杀妖,花照影掀开桌布的边角,暗青色的软布垂下暗金色的细穗,映衬妖狐脸容雪白,嘴唇嫣红。
那双红润的唇瓣牵扯出一弯暗含挑衅的笑,齿牙开合,尖尖两角。
“死道士。”
轻轻的,他又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