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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鹤遗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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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食之前,花照影最后看了一眼室中二人。
少年模样的吴奕仍旧跪坐在塌旁,看不清面孔,榻上的男人沉入无知无觉的深深睡梦,吐息匀长,不知逼近咽喉的软弱杀机。
原来,那个暴虐的怪人是书生的父亲。
花照影将最后一点食粮吞吃殆尽,心头无端蒙上一层凄惶的霾,这大约是时时纠缠书生心尖的繁杂味道。
角落珍雀恹恹地躺在笼内,不再挣扎鸣叫。梦影既散,白雾朦光渐次消去,花照影重新躺回吴奕身侧,无声将人抱拥满怀。青年汗湿的额角紧紧抵着他的心口,衣襟内外尽是湿黏——他的身体也发了汗。
头一回,拥抱不再尽由吴奕主导,花照影将青年的头颅拥在怀里,双臂紧叠,手指温存,如同抱拥一只昏迷的羊羔。
书生睡着又醒来,却见眼前小狐头次卸下顽兽的急躁,黑眸盈盈含水,指尖温软地抚过他的右眼眶,顺从轮廓,极轻极缓地滑过眼皮、睫毛,最终停在眼尾。狐狸持着一捧仿效来的哀伤,声音柔和万分:“睡吧,噩梦没有了。”
这是一只粗糙模仿着人族性情与行止的贪玩妖物。
然而,半睡半醒之间,吴奕却觉得妖精高热单薄的躯体好似正在源源散出皎白的柔光,像月光,也像从前慈心宫娥为他点过的牡丹灯笼干净温暖的浅光。多纯然的爱怜,沐在光里,闭上眼睛,好像下一刻便能回到母体之中,隔着柔软肚皮被手掌缓缓抚爱。母亲是有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也是模糊而生光的,此刻的山间野狐化了人身竟也生出柔亮的光晕。光照,使幼童安心。
也许窗扇被夜风推开,漏了一勺清光于妖狐身上。
再度睡着的时刻,他这样想。
奇怪的梦境止于这一晚,然而不知怎的,吴奕的身体在这一日渐渐衰弱起来,皮肉肌肤虽无病态,精神却萎靡不济,如同古书所记的离魂之人。
花照影寻不出医治的办法,顾不得凶道士尚在远来镇,吴奕的情形不容得他多想,只好分出幻身日夜不离地照料,另一具身躯,则飞入镇心茶馆,中途胡乱买了许多药包,病急乱投医似的,抓住馆中鼠妖的手臂,讲了两个时辰怪病始终。
那鼠妖听罢,只觉头大,眼看花照影双目生红,隐有水意,倒也不忍撒手不理,奈何所知所学未涉人族怪症,解也无从可解。
“怎会如此……我分明给他渡过气的,这三年里,他是不会有疾病之忧的。”
花照影拭着眼角,对座的鼠妖被茶馆主人叫去做工,只余孤零零一只狐狸,对着茶水断续自语。
他清楚,怪病并非肉身上的,而是魂魄间的。
可是他又不知如何看魂,吴奕总这样昏昏睡着,若是魂魄久久不归,肉身先一步死去,即便三魂七魄想要归位,又能归往何处呢。
暗暗的,他恨起来,恨从前贪玩耍懒,净看风月小册,不肯多读几本正经古籍,兴许那些诘屈聱牙的字词之海中,就藏着医治吴奕的法子。第二恨识人识妖太少,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竟寻不出一个点拨迷津的。第三恨,也是最后一恨,最滔天一恨——凶恶道士斩落他的第二尾。
虽说那条尾巴能生出来全仗着灌入肚腹的甜蜜酒液,然而尾巴生在他身上,即便道士喝了,也生不出好看的红尾。有了双尾,灵力神通便是如今的双倍。力量总是万用的,逢上这样闻所未闻的情况,只要向病榻间的可怜人强行灌入一半灵力,还愁什么魂魄醒不来。
寻不出合适的祸首罪魁,花照影只好现捏一个最可恨的,作为一切怨怒的出气玩具,并不理会其中因果是否通顺。
反正道士于他心中早成为阴影恶鬼的化身,那么将其当做万恶源头,又有什么不妥。
花照影握着茶盅,将手中瓷器当做可恨的仇人,五指发力,恨不得立时扼断那截坚硬雪白的脖颈。
沥沥淅淅,外面下了雨,从前,跟吴奕出来也常常逢上雨天。那时青年总会取出备好的纸伞,妥帖撑在二人头顶。伞面往往是倾斜的,哪边遮雨更多,取于自己立在哪端。
这样温柔的贴心人,就要在他眼皮子下遛走么。
蓦地,茶水之中落下一滴水,搅乱平静微黄的水面。花照影低头看着那里缓缓荡出的波纹,水面都是不急不缓的,湖面是,溪面是,烫伤手心的热茶狭小的水面也是,还有吴奕比水底比深潭更加安静的眼睛,徐徐从容,半点不像此刻频频击打胸腔的躁动心脏,也许这就是妖与人的分别?他的眼睛此刻一定乱如海域细浪。
茶水中的波纹缓慢消失了,花照影将水面化作镜子,正待看看自己眸内风浪,目光移去时,却在自己头脸背面,看见个多余的雪影。
不待他看清,那道影子消失于茶碗天地,身侧掠过微凉的风,搭在桌沿的指尖,被一片布料轻轻擦过。
好像一只鹤遗落了它的羽毛。
花照影抬头,对面不知何时坐来一人,另一盏茶稳稳地落在桌上,续续生烟。
持盏的手指皓白美好,侧看,漏出掌心一点坚硬的茧。
该是个端方正直的少年剑客。
然而看清剑客脸容那一刻,花照影的探究心思陡然冻成一团滑稽的冰雾,碎开了落在地面,脆亮响声嘲讽着己身不合时宜的好奇。
什么有为少侠,分明是地狱恶鬼。
这鬼如何寻到他,如何跟着他一路走入茶馆,一切都来不及细想,脑内念头只一个:跑。
可惜为之太晚,他手指微动,还未化光便被凶道士扯住袖子按在桌上,挣扎间茶盏吃食俱碎一地。他像个良家小女,上身躺在空空的方桌,双臂被迫抬高,两条细瘦皓腕并在一处,锢于恶棍掌中。
那位恶霸面若九天仙人,身上也携着幽幽香气,鹤羽一样冰冷柔软的衣袖,安静落在他的颊侧。
花照影抬腿欲踢,却被恶道士用膝盖牢牢抵住,整只狐都锁在这堵人墙之下。
如果是吴奕,怎么舍得这样对待他呢,眼前这个恶鬼,不单这样欺负他,恐怕,恐怕……
断尾的恐惧并上多日盘桓的思念,花照影避无可避地偏过头,一行狐狸泪温温地落在桌面。
“别杀我……”
带着哭腔,他虚软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