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凤不至

2、相逢

　　二、相逢
　　北平的春季很短，可是如此短的春还未过，郦照存便要离开了。
　　因他的恩师钱昌照遍访南京北平和奉天的吴佩孚、冯玉祥、张作霖等人，却到底不满这些军阀的格局气度，还是决定回了上海。
　　一身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钱氏暂居市郊的梅园苦读历史，虽仍是赋闲，却想起承诺过郦照存职位一事，便力邀郦照存也回到上海，还在汇丰银行为他暂时介绍了一个经理的职位。钱氏乃是世家，又在沪上商界有极大的名头，还与其时北伐军的师长黄孚是内亲。他介绍的职位，当然有他的用意。
　　郦照存欣然接受。将母亲接到了上海，租住在银行近旁的一处公馆里。他每日兢兢业业，工作之外，也随同钱昌照应酬，渐渐结识了军商两界圈子内的一些大人物。
　　因为每日忙碌不已，不知不觉半年转眼过去。这日早上路过望平街，见各处报馆报童满街吆喝号外，说是北伐军已经攻下南京，不日便要打到上海。
　　午饭时突然收到了刘安的电报，原来北方政局动荡，子坪的大学读了一年，却因事不能继续读下去了，电报里没有详说原因，只是询问能否收留子坪去上海读书。
　　郦照存即刻回了电报，若能时时看着子坪，他自然乐意。可是好好的突然中断学业，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担心，几天后的傍晚，便在车站接到了还是一身学生装的子坪。

　　子坪比半年前黑瘦许多，人也没有精神，郦照存接过他手里的箱子，觉得轻飘飘的，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多？”
　　已是夏末，大多数人都换了薄衫。子坪还是一身藏青色长袖长裤，从头到尾盖的严实。
　　子坪一脸满不在乎：“哪里热了，上海可比北平凉快多了。”
　　郦照存把少的可怜的行李放进车里，一路上等着刘子坪自己说起退学的缘故，对方却一直沉默。
　　两人回了家，见过了郦母，吃过了晚饭。郦照存亲自给子坪铺了床铺，领着他进了备好的房间，见子坪进了房间便直接倒在床上，推了推他：“去洗洗再睡。”
　　刘子坪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摇头。
　　郦照存便出门拿了杯牛奶，推门进来时，听见床上那人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出去叫佣人打来温水，先是替子坪洗了脚，又去解他的扣子，想亲自替他擦擦脸。
　　扣子刚解开第二颗，子坪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干嘛！”
　　郦照存眼尖，瞥见子坪胸口处青紫交错，声音有些不稳：“这是怎么回事？！”
　　子坪捂住胸口：“摔的。”脸色却白了。
　　郦照存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气逼得他眼中喷火，一把抓住了子坪的两肩：“是谁欺负你了？！”
　　子坪见他面目狰狞，再没有往日的温文尔雅，不禁有些含糊：“没人欺负我……是这次宁案一出，李教授鼓励我们和清华学生会搞个游行呼应上海学生，可是张作霖滥杀无辜，游1-行的时候士兵朝人群开枪，还有拿警棍打人的，我只是受点皮肉伤，李教授被抓枪毙，和珍也被……”
　　他讲到这里，眼圈红了。双手抱膝，头也慢慢埋在两膝中。
　　“美军炮击南京城的宁案？”听到这个解释，郦照存虽然心疼，心倒放下一半：“北伐军的黄孚师长前阵子做了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据我所知他已经前去与英美大使交涉，不日就会有结果。你还是个学生，好好读你的书便是，国事纷繁，不该你管，也不是现在的你能管得了的。”

　　刘子坪抬头看了郦照存一眼。脸上还挂着泪，眼中却显出一股坚强神色：“郦哥你说的对，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替和珍还有李教授他们报仇，可是总有一天我会的，这世道不会永远是这样……”
　　郦照存叹气，子坪竟是因为这事才退学来了上海。
　　“我知道你现在难过，可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子坪，既然来了上海，就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吧，好好休息一阵子，别和自己也别和这世道过不去，更别再让你爹担心。”
　　两人都无声地凝视对方一会儿，郦照存觉得子坪眼中有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刺痛了自己，他为了掩饰不安，站起身，替他拿了条薄毯：“早点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次日，郦照存叫人没去打扰子坪，任他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请了一天的假，专门陪着子坪去先施公司换了身轻薄西装，他印象里的子坪，是喜欢追时髦的。
　　之后两人又去新开业的大光明电影院看了场最新的电影。
　　子坪虽然一时被电影吸引，没多久便心不在焉地走了神，连融化了的冰淇淋溅在裤子上也没发觉。
　　郦照存暗自叹气，牵他的手提前出了电影院，进了咖啡馆。
　　要了简餐和咖啡，郦照存和他坐在一处，指着窗外行人道：“子坪，你看看，这里和北平有没有区别？”
　　这是靠近外滩的一条繁华街道，子坪抬头，无精打采道：“没有。”
　　郦照存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子坪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了一根：“郦哥，你怎么知道我会抽烟？”
　　郦照存道：“早上听佣人说，你起来问他们要了……这几根已经剪过，我带着就是要专门在此处候着刘公子啊。”抬手替他点了，见子坪悠悠吐出一个烟圈，神色终于松弛下来。又玩笑道：“若叫你爹知道我给你烟抽，还亲自点烟，岂不是要大跌眼镜。”
　　子坪笑了：“何止，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副不打算要我的神色了。幸而我不是女的，不然恐怕当场就能把我许配给你……”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吐了烟圈试图遮掩通红的面颊。

　　郦照存望着面前年轻男子如画的眉目染上了红晕，不由失神。
　　玻璃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各个形色匆匆。
　　子坪道：“郦哥昨日说已经在银行做事，是不是也在外滩附近？”
　　郦照存点头：“不错。”
　　子坪现出一丝苦笑：“你前阵子却来信说自己是任职政府的什么调查统计局……我爹若是知道你没有进了政府，恐怕又要叹气摇头了。”
　　郦照存面色不变：“那信你也看了？其实银行的事情我是做不久的，将来的事也未可知。调查统计局的事情，既然你知道了，记得帮我瞒着些就好。”
　　子坪一副了然神色：“放心！你在银行的事我绝不会向爹透露半个字的！”
　　他这么一保证，刚才吞云吐雾的一点成熟荡然无存，脸上又现几分稚嫩，郦照存暗道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股怜惜涌上心头，有股冲动想去揉他头发，手伸了一半，却又放下，拿起了面前的咖啡杯：
　　“子坪不是小孩子了，”这句话他也是说给自己听，“没有想做的事么？读书？还是找份事情做？”
　　子坪点头：“我已经报考东吴大学，过几日就去学校考试。考上之后，我就搬出去住。”
　　郦照存道：“急着搬走做什么？东吴大学在江湾，实在离这里太远，闸北和老城都乱，你一个人住怎么行？再试试附近的学校。住在我这里，我才放心。”
　　子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道：“昨天听伯母说你快结婚了，我一个外人怎好住在人家婚房里。况且，我又不是女人，怎么不能一个人住了？”

　　这句话一出，气氛陡然沉重。
　　郦照存沉默一会儿道：“只是一个女伴罢了，前阵子母亲催婚太紧，我带回家让母亲安心的，离结婚还太远……我今后也不打算结婚，这件事，你也要替我瞒着点。”
　　刘子坪抬起下巴看看他，做出一副了然神色：“你一个三十高龄的青年才俊居然说要不婚？”眼中却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年轻人，千万不要眼光太高，小心会孤老终生。”
　　他浑然不觉自己笑意盈盈的样子有多可爱。
　　郦照存深深看他一眼，喝了一口咖啡：“你的脑筋竟和我妈一样了！”
　　两人说笑一会儿，子坪似乎忘记了搬走的事情，再也不提。

　　东吴大学每年招生有限，几日后，成绩披露，子坪的国文考了全校第一，其他各科却都没过，子坪拿着成绩十分沮丧，郦照存问了，笑道：“偏科倒也偏得蹊跷。你除了国文可还有喜欢的科目？”
　　刘子坪摇头：“美术和音乐都喜欢，历史也还行，这些今年可都不考。”
　　郦照存因为钱昌照的关系，找到了与他交好的东吴大学书画学院的徐悲鸿教授，徐教授道：“进来修习不是不行，本院的招生考试是要过的，我也要先看看学生才行。”
　　刘子坪第二日去了画院，依着徐教授的要求，画一张马。
　　收了卷，徐教授指着马问道：“素描功底倒是有，只是这马的颜色……怎么是彩色的？”
　　中国画以黑白两色为基本，这幅《马》竟用上了西画的颜料。马身斑斓，马头黝黑。
　　刘子坪道：“哦，我这匹是刚踏碎了彩虹的野马。”

　　回到郦宅，照存道：“野马回来了？”
　　子坪有些得意：“徐先生大大夸奖了我一番，说画的不行，能解释的好也是可以进书画院的。徐先生虽是学中国画的，却绝不拘泥传统，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郦照存哭笑不得：“你还未上学，怎么就评点起先生来了？”
　　子坪笑道：“徐先生很亲和，人又年轻，我们很投缘很聊的来，他今天还邀我去看画展呢。对了，你怎么知道野马的事？”
　　郦照存敛了笑容：“徐先生那是跟你客气，今后好好地读书便是。”顿了顿：“我想知道的事自然就能知道，你怕不怕？”
　　子坪拍拍他的肩膀：“我怕什么？你肯定是去考场偷听了对不对？哈哈，郦哥你工作这么忙，就别操心我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郦照存笑了笑，想起那名手下传来的消息，竟然连当场两人的对话都还原的十分清楚，不禁感慨了片刻，这劳什子调查委员会分明就是个特务机关，自己本是怀报国之志才回国就职政府，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了呢？
　　看着子坪的哼着小曲准备上课的材料，压下了心中一点怅然，郦照存依着钱昌照的吩咐，下午乘车去了梅园。
　　钱氏正在饮茶，见他来了，一反常态迎上去：“照存，快坐。”
　　寒暄几句，钱昌照道：“如何？”
　　郦照存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来上海以后，本是进汇丰了银行做经理。没几天，钱昌照便因为内弟黄孚与□□是八拜之交，投靠了这位军阀。钱昌照也是比较了多位军阀才选中蒋氏，如今他做了国民政府的国务秘书，便推荐爱徒做了调查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只是这职位名义上是为全国重工业的发展做矿产人员等调研，却主要是在搜集各地风土，人员情报。
　　郦照存这些天已经思考了不少，见了钱昌照便和盘托出：“做的不好，也不踏实。恩师是知道我的，当年恩师嘱我工业救国四字，照存深以为然，可是如今做的全是监视打探之事，跟租界的包打听没什么区别。照存不怕辛苦，只怕所做非所愿，有负恩师所托。”
　　他一向恭敬温和，这话说的是极重了。
　　钱昌照叹道：“蒋氏为人固然是有瑕疵，可是军阀里头他算是能成大器的了。照存，今日教你来，就是为了此事。”他亲手替郦照存倒了杯茶：“前阵子黄埔军校开张，蒋氏亲自训话，还让为师去做了国际形势的报告。他虽是军阀，却能审时度势，心怀天下，可见其胸怀，此其一。其二，工业救国，须得有国。如今中国之积贫积弱，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前阵子宁案便是一例。若无军事强人当道，统一各军阀建立统一国家，工业再强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郦照存看着手中茶杯，没有说话。
　　钱昌照说到此处，却有些激动道：“蒋氏既然是强人，必定有他强制蛮横之处，试想统一天下之辈岂能温和仁慈？他一掌权便雇了德国顾问斯坦因训练特务，也是为了夺天下不得已而为之。”
　　郦照存知道钱昌照看中□□，只是没想到才一个月，他竟然对蒋氏赞赏有加了，问道：“恩师所说，学生怎会不明白呢。只是据我所知，国民政府里已有陈果夫陈立夫两兄弟的CC系为他搜集情报，这调查统计局实在不伦不类。况且恩师平生最是光明磊落，怎么会命学生进这样的机构？ ”

　　钱昌照道：“如今武汉政府与南京政府若能合二为一，灭了其他各处势力统一全国就是弹指间的事情，CC系的中统腐败，又是陈氏把持，蒋氏需要臂膀，军方也需要真正有用的耳目，本来此事的确是大材小用，又有十分的风险，只因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为师才举荐了你。若是你真的不愿，为师便去帮你推了便是。只是统一建国与工业救国之间其实一脉相承，照存该想清楚才是。 ”

　　郦照存听他语气慷慨激昂，知道自己这位老师看似书生气十足，骨子里其实是十分精明务实的，刚才这番话里固然有一半是肺腑之言，但也有一半是虚应之语，
　　现下没有人手可能真的是重要缘故，而中统那几位与新来的钱昌照不和，前阵子还闹了冲突，险些被人暗算的钱昌照希望特务机关里也有个自己的耳目恐怕才是实情。他也没有点破，只道：“恩师所托照存不敢推辞，只是此处事情照存并不擅长，若是将来有什么差池，请恩师能够多多担待。”
　　说完，起身行了弟子礼。
　　钱昌照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一定程度上这也是郦照存放弃了大好前途甘心为他在军方做个耳目，激动不已地上前扶他：“你的身家性命今后全系在为师身上，于公于私，为师绝不弃你就是。”

　　从梅园回来的郦照存回家见刘子坪已经不在，问了郦母，说是出去看画展去了，他知道子坪性格活泼好动，在哪里都是呼朋引伴，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可是这才到上海几天，便有了自己的同道好友，半是为他高兴：那么快便可以从北平故人之事中走出来。另一方面，又有些失落，他的子坪，早已不是孩子，想让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这想法该有多么愚蠢！

　　转眼又过了三个多月，北伐战事已毕。正如钱昌照所预见的那样，宁汉合流，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冯玉祥归降，张作霖殒命，阎锡山亦成了亲戚。北方大小军阀归顺的归顺，天下一统的态势俨然形成。
　　蒋氏即将得了天下，于是整肃党组为未来的新政府做准备。郦照存任职的调查统计局亦成了军方正式编制，虽然他极力推辞，还是入了党，进入调查局下属一处的党务调查股，做了专事监控党外人士的股长。
　　党内调查，首要便是忠心于党魁本人，以党内各派为监视对象，以利于党魁排除异己。
　　于是郦照存的银行职务成了一个
　　极好的伪装。
　　每日挂名做事，光天化日之下，觥筹交错，称兄道弟。暗无天日之处，监听监视，分门别类。时日久了，郦照存也渐渐开始习惯这种双面人的生活。不过，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虽然有钱昌照的保证，也对蒋氏和未来中国存有幻想。可是事务越是做的具体，他越是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未来如何，似乎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