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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来 ...

  •   《欢颜》
      一、归来
      郦照存下黄包车的时候,北平城里难得下了场雨。
      春雨贵如油,北平尤其如此。
      天街小雨,绝胜烟柳。冬日连着旱了几个月,雨一下,满城的柳树突然就绿了。
      郦照存已有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下车望着柳梢新绿突然有些恍惚。见他肩上、衣摆处都被雨水洇湿,前头引路的阿贵忙撑了伞:“郦少爷……还是快些进屋换衣服吧!”
      过了影壁,进了正厅,刘府的老爷子刘安满面笑容放了茶杯迎上来:“照存!一路辛苦了!”见他是一个人进来,不由愣了一下:“子坪……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阿贵?!”
      阿贵低声道:“少爷说今天学校有活动,让小的去车站接的郦少爷。”
      “这个浑小子……!”刘安一拍桌子,茶水四溅。
      郦照存忙上前扶了他坐下:“世伯,子坪忙着读书是好事,您最近身体如何?”
      刘安也不搭茬,摇头道:“读什么书!他能有你一半沉稳我就放心了,就知道跟着北洋大学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学生混在一起,唉!家门不幸啊!让世侄见笑了!”
      郦照存有心为子坪说几句好话,可是他出国将近五年,与刘家联系渐少,很多事情已经不清楚,也插不上话,便垂手而立静静听着。
      刘安抱怨了两句,惊觉郦照存还站着,这才反应过来:“瞧我真老糊涂了,世侄快坐!”
      寒暄几句,郦照存便把带来的礼物送了上来,是一块瑞士产的怀表,刘安看得爱不释手,又问起去英国留学这几年的经历。郦照存大略说了。刘安感慨不已:“你父亲若还活着,知道你学成归来,该有多么高兴。”
      郦照存道:“世伯与父亲情同手足,如今世伯知道,如同父亲知道是一样的。”
      刘安听得心中激动,即刻吩咐下人去找少爷刘子坪回来,又拉着郦照存的手把这些年子坪的“斑斑劣迹”细细说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他虽是这样,到底是个大学生,还请世侄日后看在老夫面子上多多提点。”
      郦照存点头微笑:“世伯过谦,是照存今后仰仗世伯提点才是。”
      说到这里,刘安便问他回国可有去向。郦照存道:“在英国师从钱昌照先生,本想随着先生回国在政府任职,如今恩师看不惯官员腐败,赋闲在家,给我推荐的职位也就成了泡影……”

      刘安叹道:“钱先生大名老朽也曾耳闻,唉!如今局势,直、皖、段、奉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时间要想海清河晏,怕是难了。贤侄倒也不必拘泥于此,须知事在人为,你这等才俊若因腐败便不出仕,岂不是留了空子给那些个不学无术之辈!”
      又聊了会子话,子坪却迟迟未来,刘安脸挂不住,不住赔罪,又陪着用了点心,亲自送了郦照存去卧房稍作休息。
      房间倒是不大,好不容易送走刘安,郦照存叫住阿贵:“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们少爷经常这么迟回来么?”
      阿贵讪讪:“其实也没有……”
      西厢的房间靠近后院,马圈突然响起一阵长鸣,郦照存笑了:“难不成是啸风?我记得大前年子坪来信说啸风不在了,可这鸣声怎么这么像?”
      就是那封信之后,子坪的信便渐渐少了,想来远隔重洋,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况且子坪也渐渐长大,又上了大学再不是跟在自己身后整天“郦哥郦哥”的小屁孩,他有了自己的朋友……这样看来,倒也情有可原。
      阿贵也笑了:“哦,那是先前那母马下的崽儿,也长成年了。”
      郦照存起身道:“去带我瞧瞧!对了,你们少爷的骑装拿来一套,我是好久没有骑过马了!”
      他相貌英俊,人却极为稳重,这么一句话出口,整个人却显得生气十足,陡然多了一股潇洒的魅力。
      阿贵暗道:平日里总以为少爷的脸蛋是极俊俏的了,能把那些个女学生迷得不顾颜面到家里来找人,可跟这位一比,这位……简直就是妖孽了。
      郦照存施施然来到马圈,见到那匹和啸风一模一样的白马,不禁薄唇微勾。接过阿贵送来的骑装,微笑却变成了苦笑。
      “罢了,只留下这帽子罢!”
      原来几年不见,子坪长高了这么多,身形却依然瘦削。他的骑装自己已经穿不了……
      带着一点莫名遗憾和伤感,郦照存安好辔头,翻身上马,他问了阿贵子坪去处,又嘱咐不可告诉老爷,开了后门,沿着自己记忆中的小路策马而去!

      暮色将至,春意愈发浓了。
      郦照存到了后山,翻身下马,信步走着。
      当年这小山包就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子坪的地方,自己和他都是家中独子,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当年虽是北平大家出身,却因父亲的病用了积蓄一时难以周转,这才辗转寻到刘府。刘安看在故旧的份上,资助了郦照存一笔学费,又帮忙料理了后事,郦母这才有了后来转圜的余地。
      这是大恩,郦照存不敢或忘。
      更加不能忘记的是,母亲在后山将才八岁的可爱子坪牵到自己手中的样子:“这是子坪,快些叫弟弟!”
      那个孩子倒不含糊,眨了眨毛嘟嘟的大眼睛,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爽快道:“弟弟!”
      郦照存揉了揉他的脑袋:“谁是弟弟?”手感真不错!
      子坪侧身躲过他的魔爪,一本正经地指着他:“当然是你啊!”
      郦照存无语。这个小孩,难为他刚才还觉得那笑容十分可爱……
      说他调皮捣蛋,他见人礼数周到。说他成熟懂事,他与人说话却处处都要占了上风才行。
      郦照存在家中也是少爷,本来也不愿让着这第一次见面就占自己便宜的孩子……他自己其时还是个孩子。
      可是母亲却说“这孩子的母亲也是今年刚刚去世”,又加了一句感叹“若他是个女孩,本该是我的儿媳妇的。”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蹊跷的缘分,郦照存觉得莫过于这种了。
      若是子坪是个女孩子……
      仿佛魔咒一般的一句无心之语,却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教他直到今日都难以忘记。
      自此,郦照存眼中的刘子坪不仅仅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他还是自己未过门的,也永远不可能过门的“媳妇”!
      对待媳妇,跟对待一般的小屁孩自然是不同的,十五岁情窦初开的郦照存本能的知道这一点。
      打群架游野泳粘知了掏鸟蛋,男孩子该玩该淘的,他带着子坪一样也没落下。
      于是不过混了十天,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郦哥”。
      那是一个记忆中永远蝉鸣声声,绿荫不会褪色的夏天。若人可以永不长大,若时光可以永不向前,若一切都可以停留在一个节点,郦照存希望,就是那个夏天。
      所有的忧虑和烦恼,似乎都留给了那时的清风,古树,蓝天,鸽哨。只要有他的陪伴,便少了那么多的孤单,彷徨,直到有一日玩耍变成了救赎,亲密变成了习惯。郦照存随母亲要离开北平了。调皮捣蛋被父亲拿藤条揍都不眨眼的子坪拽住郦照存不撒手,哭成了个泪人儿。
      好在此后的几年里,两家关系密切起来,他每年节庆都会来刘家,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与子坪也逐渐从玩伴成了知己。
      至少,郦照存是这么以为的。
      人的年纪越大,烦恼越多。皆因考虑的方面越多。
      譬如若是五年前,他未出国读那学位时,甚至两年前,子坪还愿意写信和他说说近况时,郦照存看见眼前情景,都会直接冲上去,抱住那人!
      子坪!
      哈哈,郦哥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不走了!
      我好想你,子坪。你想我么?
      自然啊,郦哥。我自然想你。

      这样的幻想场景只在白日梦里可以出现,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郦照存十分自觉什么是该有,而什么是不该有的念头。
      若论清醒,谁能比他此刻更加清醒?
      他的理想不只是三餐温饱,甚至不只是家族荣耀,他苦心孤诣,孜孜不倦地,是要求得在这世界上的一个容身之地,然后在其中,他是主宰。
      子坪,若是子坪也能在其中,这世界便是完美世界了。
      可是若论混沌,谁能比他此刻更加混沌?
      面前的草地上,年轻的黑发男子在和面前伴侣说着什么,他的装束是时下流行的东洋学生装,带着帽子,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笑容。
      郦照存一时看得出了神。

      下午小雨初停,躲在教室里练习的几人提议出去转转。
      附近景色,这里是最好的了。
      笑容灿烂的刘子坪被一个同伴说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这是个关于学校学监的老套笑话,子坪却百听不厌。
      “噗哈,说起糊涂学监,突然想起有次来我们班里,李教授边抽烟边上法典课。他冲上去说这里不能边上课边抽烟,李教授反问,能不能边抽烟边上课,那学监竟说:那自然是可以啦。真是笑死人……”
      草地上的几人顿时热闹起来,受这两个笑话启发,各种段子层出不穷,各个说的热火朝天。
      “你们也是,说了是来排练合唱的,过几日就义演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上头去了?!”
      对面那女同学嗔怪道。
      其他人也恍然:“就是就是,还是快些排练吧。”
      刘子坪道:“好,那就从刚才那段开始,我来起个头,和珍修齐你们给我数着拍子。”
      草地上重又安静。只有乐声和着青年人特有的清朗嗓音荡彻四周。

      郦照存看了许久,将那年轻人的笑颜深深印入心底,再次翻身上马。

      回了刘府,郦照存问:“家里可方便开门,我要用纸墨。”
      阿贵便开了书房的门,书房布置得雅致,也是整个西厢最大最气派的所在,原本是刘老爷子的,现在子坪读了大学,留了大半给他放书。
      郦照存左右逡巡了一下,见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靠西面满满一面墙现在新增了时下流行的红木书柜。
      他大略扫了一眼,竟全是诗集。
      古今中外都有。
      郦照存早过了看诗的年纪,瞥见书桌上粉色信笺,心里就是一沉。

      莞尔一笑,心诚悦之。思美人兮,寤寐思服。
      下面也没落款,看字迹是子坪的。
      桌子上厚厚一沓,看样子都是信笺。
      也不知是写给谁的,竟然堆了这么多。

      郦照存不动声色地把信笺回复原状,坐在书桌前,定了定心神,动笔写信。
      一封长信写到一半,刘子坪推门进来,见书桌前郦照存转过头来看向他,两人都没说话,时间凝固了十几秒。
      终于,刘子坪点头道:“回来啦?”
      没带帽子,身上还是刚才的学生装,脸上红扑扑的,看来刚才玩的很是尽兴。到底年轻,眼神明亮得如同星光蕴含其中。
      郦照存的笑容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不管那些信是给谁的,现在,此刻,一个生气勃勃的子坪站在自己面前,怎么能不快乐?只知道调皮捣蛋的小小子坪现在也懂得寤寐思服了,怎么能不开心?
      “是啊,回来了。”
      倒没有冷场,两人却都没有多说,子坪说完就开始翻书柜,郦照存便转身继续写信。
      快要落款时,他听见子坪叹气:“奇怪!记得明明放在这儿的!”
      “在找什么?”
      刘子坪瞥他:“说了你也不知道!咦?!”
      他看见桌子上的厚厚信札,脸红得烧起来,:“谁让你坐在这儿写信的!”上前匆匆将信笺一抱,左右看了,却不知应该藏在哪里。
      郦照存将他的脸红害羞看在眼里,笑道:“现在藏也来不及了,我可全都看过了。”
      刘子坪手一抖,信笺掉下几封,他蹲下拾起来,脸色又白了一分:“偷看别人的信,你懂不懂礼貌?!”
      郦照存道:“我从国外回来,你也不来接我,是谁不懂礼貌?”
      在刘安面前他表现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并不代表他不会失望。
      “我学校有活动。”刘子坪低头整理怀中的信笺,情绪突然有些失落:“你一来,我爹又要数落我了。”
      郦照存维持笑容不变:“已经读了大学,他还数落你?”
      刘子坪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气的,从母亲走了以后,他就变得极唠叨了。”
      说到刘安,气氛突然轻松了些。
      郦照存看了看装满诗集的书橱,身体完全转过来:“你上大学读的什么科?”
      子坪露出一丝苦笑:“法律。”
      “有意思么?”
      子坪摇头:“大半的课我都睡觉的……”想到面前的是伦敦政经学院的高材生,觉得这么说有点太没面子,补充一句:“可是我国文课次次都是全校第一。李教授说我有文学的天赋。”
      “李教授多大年纪?”
      “四十多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
      这句说完,便没话说了,刘子坪想起他刚才说的“到底谁没有礼貌”,找了话题:“你呢?你在英国读什么科的?”
      郦照存敛了笑容:“第一年去先是读了土木,后来遇到了钱先生,他劝我转选了经济科……我记得我写信告诉过你。”
      刘子坪落落大方:“我不记得了,不行么?”

      说完,刘子坪索性坐了下来,把所有信笺彭的一声扔进了身边一个樟木箱里。
      郦照存想到那满满一书柜的诗集,忍不住道:“子坪,诗是好东西,可是不要读得太多。你将来总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你爹常常数落你想必也是担心这个。”
      “真没想到,你出国一趟竟和我爹那种遗老一个脑筋了,” 刘子坪禁不住面带嘲讽:“如今这世道,民不聊生,政局混乱,读书人的安身立命之处,可不就剩下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了么?”
      郦照存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子坪一向是罗曼蒂克的,怎能听得下去仕途经济这一套。
      况且他的子坪,就算不长大,就算满腹幻想,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将来有能力护着他,便让他这么悠闲雅致地做梦也不错。
      想到此处,郦照存语带调侃:“可别提五柳先生了,他老人家哪里会写莞尔一笑思美人这样半文不白的东西。”
      他以为刘子坪会跳起来和自己理论,甚至会扑过来胡闹一番……正如同小时候那样……可是子坪却只是怔愣着看着他:“你……你真的看了……?”
      郦照存点头:“自然看了。我虽不懂文学,也知道如今写文章不都是流行白话了么?你这几句,索性改了白话倒是不错。”
      刘子坪见他语气平和,面色如常,也渐渐放下心来,知道他虽看了,却没有多想,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地点头:“写着玩儿的,改它做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絮话,阿贵进来说是晚饭好了。
      一顿家宴,却十分丰盛。
      刘安给郦照存不住夹菜,夸奖之外免不了又是数落子坪,郦照存面上陪着微笑,暗地里担心子坪心里不舒服。好在这些话子坪听得耳朵也长了茧子了,边吃鸡腿边听着,眼皮也不眨一下,只当是下饭的菜。
      “照存这次要多住几日再走。”
      “这趟是陪钱先生来北平访位旧友,住多久要看先生意思。”
      “这位旧友想必就是吴佩孚?你们之前是上海来的?见过了不少人吧?看来你这恩师果然是要寻个真龙天子才肯屈就的。”
      “世伯说笑了。”
      刘安推推眼镜:“不管将来他寻到什么良主,你要记得,照存,你可要有你自己的打算和眼光。普照天下,心存良知,你爹当年给你取的名,野心大的很呐。”
      郦照存正色:“是。”
      子坪“噗嗤”一声笑了:“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是立此存照的意思……”
      刘安眼睛瞪得滚圆,气得胡子直翘:“你个小……没大没小!连你郦哥的玩笑也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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