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自救指南》尾唯

5、鬼烛（5）

　　六十年前，方力华刚满十八岁。他满腔热血想要带着村里人走出大山，看看外面辽阔的世界，也看看金钱能够带来的力量。
　　古书里记载着一个传说，传说方家村所在的这片土地上寄居着一个山神的灵魂，山神因贪婪且心存妄念被天地所打击，只能以残魂在这片山头荡漾。又因为其心贪婪，只要献祭了他所需要的祭品，那么山神就会赐予献祭者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方力华心动非常，悄悄地背着父母上了传说中山神所在的阴山山头。
　　阴山如其名，阴风阵阵，诡异非常。在山腰处竟还摆放着用白色蜡烛围绕的一个八卦阵，烛光摇曳，让人生惧。
　　但方力华莫名地觉得这就是山神真实存在的依据，他贪婪地吸着蜡烛燃烧在空气里的燃油味道，心里既兴奋又害怕。他绕进了八卦阵，站在八卦阵的中间，他看见两个穿着颇为金贵的人向他走来，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无数的钞票从他的头顶喷泄而来。
　　他心里有了欲望，他从欲望中滋长了邪念。
　　回到村子里，一天又一天，他深压在心底的欲望最终在两年后彻底战胜了他仅存的良知与善意，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无意识地在三月二十六的那一天错手摔死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自从两年前方力华从阴山下来后，他就一直在暗中给村里人洗脑，慢慢地搭起了祠堂。但在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方力华心中，他还是有些许抗拒，从内心抵触山神的祭祀的。
　　他和领居家的女儿结了婚，日子过的蜜里调油，也称得上是方家村的一段佳话。很快，他们便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五十八年前的三月二十六日，方力华家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的孩子终于在这一天出生了。他抱着软乎乎的孩子，脸上挂着笑容。他手上却突然失了力气，怀里的孩子坠地，还来不及一声啼哭就被方力华慌忙从地上抱了起来。方力华的手微微颤抖，他感受到怀里的孩子呼吸渐弱，他马上想要去找村医。
　　可谁曾料到，顷刻之间，暴雨袭来，吹散了田里的庄稼也淹没了方家村的半片土地。
　　模糊中，黑云压住的天空渐渐出现了一抹鬼影对着方力华笑了：“两年了，整整两年了，终于有祭品了。”
　　喑哑撕裂的嗓音磨砺着方力华的心，他感觉自己手里抱着的孩子缓缓地离开了他的怀抱，不留下一点余温，一点一点地在他怀的上空中渐渐化成了一根蜡烛。
　　方力华眼里的光亮熄灭了。
　　整个方家村被笼罩在这黑云下，一首童谣不知从何源起，飘荡在空中，久久不息。
　　“剥他皮，抽他骨，燃他烛……三月三月，伙伴来，一起住……”
　　“天光明，火光起，鬼神到……三月三月，新烛生，亡魂故……”
　　自那天开始，方家村两年前就修好的祠堂正式开始启用了。祠堂里只摆着一根蜡烛，蜡烛时不时地还会发出些声音，就这样燃烧着，燃烧了整整五十八年。
　　这五十八年里，方力华每每坐在那张板凳上看着第一根蜡烛，耳边都会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好像是从未听过的属于他的孩子叫出的第一声“爸爸”。
　　祠堂中有了祭品，方家村的日子也变得红火了起来。
　　村子里的人都穿上了新衣，也都在感叹在村长带领下，村子正在迈入正轨。但没有人知道，方力华正在为下一年的祭品发愁。
　　他要去哪里找到三月二十六日出生的孩子呢？
　　此刻的方力华尚有一丝人性，还未曾做下更大的冤孽，然而当日子越近，方力华心中的恐惧也就逐渐增大了。
　　方力华惶惶度日，每日每夜都在挣扎。他想起那时自己怀中孩子的温度，想起他骤然辞世的妻子，他看着天上那一片象征着不详的阴云，他下了决定。
　　他在深夜上了山，看着熟悉的那一片八卦阵。
　　他走了进去，跪在八卦阵的中心，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山神大人啊，求求您，放过我们吧，我不想了！我再也不想了！”方力华吼得嘶声力竭，整片山谷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然，山谷中回应的不过是呼呼而过的风声。
　　方力华磕头磕了很久，磕得血肉模糊，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喊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完全没了力气。一瞬间，心如死灰。
　　回去的路上，方力华仿佛失了魂，他嘴里不断地嗫嚅着，但却因失了声的原因没有一点声响，只能看到月光之下，地面上属于他的影子摇摇欲坠。
　　三月二十六的前一天，方力华在自己家中望着月亮，他不知道这场祭祀一旦开始要如何停下，也不知道没有按时祭祀会招来怎样的因果，只是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天光将明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方力华家的门。
　　方力华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了门，在一片将明渐暗的环境中，书记拖着一个被捂着嘴大肚子的女人在他家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方磊，你这是什么？”方力华看着被捂着嘴的女人痛苦的眼神，不忍直视。
　　被叫做方磊的人拖着女人进了方力华家里，关上房门后，看着方力华。
　　“已经到三月二十六了，你还没有找到祭品不是吗？她快生了，只要把这个女人的孩子挖出来，就有祭品了。”方磊淡淡地说。
　　方力华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磊：“这可是你老婆！”
　　方磊挑挑眉：“去年你杀的也是你的孩子。”
　　一语中的，方力华脸色都变苍白了不少。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女人含着泪珠的眼睛，再看了看女人的肚子，那里面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啊。
　　“你怎么下得了手？”方力华问。
　　“孩子还会再有，但机会只有一次。”方磊回答。
　　方力华仍然处于震惊之中，他双手颤抖：“不行，我做不到。”
　　方磊没说话，他默默地拖着自己的妻子进了方力华的卧室。
　　小小的房屋中响起了女人痛苦的吼叫，空气里也渐渐蔓延了血的气息。
　　方力华坐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抖，他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
　　也许，这样的后果会比被山神惩罚要好得多。他心里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
　　方力华麻木地看着方磊从他的卧室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团血肉。那是一个新的，幼小的生命，他在母亲的子宫里已经成了人型，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够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认识给予了他生命的父母，然而现在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活活掐断了他生的可能。
　　此刻的天已大亮了，方磊捧着手里的胚胎淡漠地看了方力华一眼。
　　“你做不做？”
　　“我……”方力华颤抖着声音，不忍心看那个胚胎。
　　方磊见他这样子冷笑了一声，有些看不上方力华这装模作样的悲惨样，他没再理会方力华，将要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现在倒是后悔了，之前去求山求神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现在？”
　　方力华心一震，嗫嚅着想要解释两句，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放下了双手，颓然地坐在地上。

　　方力华不知道方磊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晚上他去祠堂的时候，第二根祭祀的蜡烛已经点燃很久了。方磊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祭台边，看着那根蜡烛的火焰，方力华看见方磊映着火光的眼里燃烧着一种莫名的疯狂，那疯狂的神色令方力华止不住地心惊。
　　祠堂里陆陆续续走进来很多村民，他们只知道自从祠堂开始使用后，所有的荣华都涌入了方家村，却不知道那祭台上燃烧着的是曾经鲜活的两条生命，哪怕是尚未出生就被剥夺了生权的那个胚胎也在母亲的子宫里活过。
　　方力华看着村民们虔诚祭祀的样子，猛然升起一股羡慕的意思。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享受这鲜血带来的暴利，也许就能幸福地活完这一辈子。
　　可后来他又想到，关于祭品的事始终瞒不了太久。方家村只是一个村，并没有多少的居民，如果要每年都按时供奉，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手里握着的不是苦尽甘来的命运而是作为刽子手的一把刀，要将未来无数的婴儿投入他们风暴的中心来维持这样的繁荣。
　　越是深思，方力华就越发愧疚。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哪怕他接任了村长，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这已经开始了的漫长的生命祭祀。他的力量远远无法与神鬼的力量抗衡，他想起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本该开开心心地成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但还是成为了一场祭祀的主人。
　　那天掩埋在云层之下的那张脸，至今都在梦里扰乱方力华的思绪。每每睁眼醒来巨大的恐惧就会笼罩在他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祭祀仍在继续，两根蜡烛久不灭的火光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不知道该不该称为生命之火，它确是用生命来燃烧的，但也是燃烧了生命的火光。
　　摇曳的火舌在墙上打下光影，方力华仿佛听见两声婴儿的啼哭。他恍然望着那个祭台，祭台后的影子渐渐地汇聚成了一个婴孩的模样。他看着那个影子魔怔似的越过人群走过去，想要伸手捞住一点点幻想，他的手穿过了火舌，却没有丝毫疼痛感传来，他只觉得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身后的村民们沉浸在这一场幻梦中，什么也不知道。方力华的理智突然回笼，他伸手想要拔起那两根蜡烛却怎么也拔不动。
　　他咬牙看着周围的人，冲了出去，沿着轨迹冲到了阴山，将围着八卦阵的白色蜡烛全部踢翻。他疯了似的开始在山上大吼大叫，神色癫狂。
　　狂风突然来了，风力之大让方力华这个成人男性都摇摇欲坠。破碎的声音夹在风里，只听见模糊不清的“让我死吧！让我结束！”
　　方力华的脑海里骤然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不用分辨他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山神，那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吼道：“不行！你们永远都要为我祭祀！永远！否则我就让你们再也见不到光！再也出不去！”
　　方力华的大脑被这声音冲击地头痛欲裂，竟是吐了一口血水出来。
　　方力华不禁问道：“你真的是山神吗？你真的是守护我们的山神吗？”
　　脑子里那个声音忽而更大了：“哈哈哈哈，山神？你们这穷土地哪来的山神！我是鬼神！叫我鬼神大人！”
　　一瞬间，方力华心如死灰。
　　是他的错，他妄想不劳而获收取巨大的利益，却忘记了所有的收获都是建立在交换上的。如果一开始他选择用走正道的方式带领方家村走出去，那么收获的也许慢一点但一定是稳扎稳打、脚踏实地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根本无力改变。
　　方力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崖顶，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良心上。他望着山下虚无的村庄，好像看着一场不该开始的梦境。他眼神里的光明明暗暗，最终是黯淡了。
　　跳下山崖的那一刻，方力华释怀地展开了双臂试图拥抱这一场空。他在心底许愿：我们方家村一定要有能和鬼神抗衡的力量保护啊。
　　耳畔凌厉的风变得温柔许多，方力华好像从风中听到类似母亲的叮咛：“我的孩子，放心去吧。”
　　方力华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