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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粉笺谁书与世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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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芙蓉显小阳,阴雨霏弥飘漾淋漓,潇潇洒落三十多年前,华灯初上的绫州街头。
安姨回忆着说,那夜特别的冷,暗牖蒙上一层薄霜花,目光顺着发霉的菱花窗棂缓缓投出去,影影绰绰,一眼就驻在不远处一点晃动着的石榴红上。
指头在陈旧模糊的玻璃上轻轻一抹,顷然是沁人的冰凉。人影漫漶,眼前的景物依旧是一团一团的看不清晰,唯那赤如初绽丹若的朦胧一点重影,在夜幕乍临中,以其独特的妖娆艳色勾人心魄。
梅花刻纹的镀金纽扣在指间灵巧转了两转,啪的一声撂在梨木花几上。她心里毫无预兆的往上一提,眯眼极目盯着那瑟瑟抖着的红点——似乎是个孩子。
“好大的雨,”一个舞女急匆匆的撞开门走进屋内,把伞丢在地上,手上下拍着自己半湿的银线绣绿牡丹旗袍,不耐烦的说,“上回我那件红丝绒裙可补好了?”
安姨把镀金纽扣仔细钉在手中镶金线桃红玫瑰纹旗袍的领口上,慢慢的说:“还没。”
舞女啧的一声,睨着安姨提高嗓子眼直喊说:“整整一个礼拜了怎么还没补好啊,你们到底有干没干呐,那可是我的登台服呢!”
安姨也不去看她,手搭在旗袍上温柔的扫了扫,听得后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工道:“人家周小姐明儿登台的都还没赶好,你急啥?”
舞女皱眉,恼道:“德斯宁现在只剩她周玉春一个了是吧,洋鬼子运来的好料子她一幅都不缺,我们这些人却是天天穿着破旗袍坏跟鞋,大爷儿一眼就分出好坏了,哪儿还有我们的位置啊!”
女工连嫂没好气的叹了叹,“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不瞧瞧现下谁是上了大海报的红牌,咱德斯宁能出一个周小姐已是极大的荣光了,你看那街头新开的,半个月来都没个顶好的,大爷儿们不就腻了,跑回来找红牌了么?人家周小姐的衣裙可都是用来给爷儿们蹭的,爷儿们若是发觉那衣服料子不够好,他摸得不顺心,哪怕十个周小姐都顶不上了,到时候谁还会来德斯宁跳舞呀?”
舞女白了连嫂一眼,姿态明显收敛不少,脸上却仍旧不屑,咬着牙忿然道:“你们这帮人就知道抱粗腿,那周玉春不就上过几回大海报,比咱们这些坐台的多给你们点儿油水罢了,你们就恨不拿自己的脸贴上去给人家的屁股擦得干干净净,成日里小姐小姐的叫个没完,用得着嘛!”
说罢,扭着腰肢娇娇啻啻的走了。
“甭管她,净会些嘴上功夫,她可是万万不敢得罪周玉春的。”连嫂把一条幼细的黑线咬断,将线头用指尖一捻,移到油灯下穿针。
安姨听着淅沥雨声,含糊应了。她站起来逐一捋顺旗袍上的皱褶,眼角却又不经意落在外边的红点上。迷离中,她仿佛看见了那鲜艳欲滴的丹霞下,有一双乌黑明澈的眸子,正圆睁着,盯看着自己。
她一双手下意识攥紧了些,旗袍袖子被她揉成一团。连嫂见状,忙道:“哎,你看啥呢,被勾了魂似的,袍子全皱了。”
安姨似乎是没把连嫂的话听进耳朵里去,整个人宛若着了迷一样,眼目仍是直勾勾的滞在窗外一片烟雨迷蒙中。连嫂也探头往窗外一瞥,蹙着眉头努努嘴:“没啥呀,这么入神。”
连嫂手脚快,三两下就把一件低领袖口绣蔷薇的旗袍补好了。见安姨怔了好一会儿,弯下身子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个褪色的小木箱子来,里头没装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条旧款式的围巾。“咋了,”连嫂问,“这不是从前你家小笙还在的时候你给他织的么,今儿咋拿出来了?”
安姨没有回答,掀起唇边,静静的在一旁撮了撮围巾上的毛球。
这个月份的天气本不该太冷,可那雨细得如针似的,扎在脸上,那叫一个彻骨的寒。安姨套了一件羊毛外衫,怀里紧搂着围巾,撑伞走到外边。夜里路看的不大清楚,灯照在湿透的路上也晃眼,她一个不小心踩进水坑里,浸湿的粗花布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她低头呼了口气,脚使劲在地上蹭了蹭,便继续往前走了。
孩子瑟缩在青石台阶上,身上一件大红色的棉袄,头发扎成两条长辫子,随着身子一同颤抖。瞄见有人走近,她抱着膝头往里边靠了靠,脸冻白了,鼻端也发红了,眉头却始终紧锁着。有人在她跟前蹲下,她咬着唇紧张的瞅一眼,抓住手边的小荷包,立马把头垂下去。
“不冷吗?”安姨跠在她身旁,低声柔说。
孩子顿了顿,硬着头皮摇首,肩膀却忍不住抖索起来。
安姨和蔼一笑,将围巾系在孩子脖子上,偏着头摸摸她瘦削的脸,“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了?”
孩子瞟着搂到下巴前鸦青色的围巾,有些不知所措,圆滚滚的一双眼左顾右盼,一时找不着方向。嘴缝儿里不断呼出热气,却半天也哆嗦不出一个音节来。她脑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颦眉蹙额,整个人向后微微一缩,小荷包握牢在手心。
“来,跟我来,”安姨对她说,“我替你热杯牛乳再说话。”言毕,拉起她的手就要站起来。
孩子的手被拽起,身子却是一动不动,两汪清泉似的眸子也不会眨,直直投出惶惑惊疑的目光,夹杂着些本不该褪去,孩童残余的天真,愣看着安姨。
安姨再次蹲下去,抚着她冰凉的脸颊,声音温柔得犹如要把人融化了一样:“这样待下去不行啊,天这么冷,冻坏了可怎么办?”她轻轻捏了捏孩子的红透的鼻尖。
孩子仍是有点畏缩,眼帘垂下只盯着手中的小荷包,颤着张开干涩的唇,小声如蚊:“我……我在等我妈。”
安姨想了想,露出笑容,“随我进屋里等着吧,你妈到了咱再出来。”
孩子很是倔强,净会摇头,喁哝道:“不行。”
安姨无奈嗟叹,把孩子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搓暖,抬头四顾,问:“你妈去多久了?”
孩子认真的托着腮揣了半晌,愁眉锁眼,然后耸了耸肩。又忽地灵光一现,指着不远一个正在收拾的桂花糖粥摊子,“在那个大伯来之前走的。”
朔风飕落梧桐枝丫上的水珠,清脆的滴答声缓缓昭示着时间的流逝,卖桂花糖粥的老伯步履蹒跚,拉着自个儿的大铁锅走过,雨丝零散打在锅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安姨扫去孩子脸上的水滴,道:“来我屋里去,喝杯牛乳暖暖身子,我那儿有个大窗子,你妈若是回来了,你定能看得见。”
孩子对上安姨的双眸,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