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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凉月送归思往事 ...

  •   雪花纷纷扬扬的随风飘摇,散落在斑驳的铜色窗框,瞬间化成小小的水珠,在缺了一角的玉兰雕饰上凝澹,盈盈欲坠。
      绫州城内难得下一场大雪。
      苏衍把头靠在冰凉的窗框上,看外面点点雪落,徐徐吁了口气。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沙哑的唱段听起来有点儿不大真切。
      “我听过更好的。”后方,壁炉旁的老妇人搁下手中织了大半的围巾,慢悠悠的道。
      苏衍笑。这种旧式的唱片机,早已没人用了,就连那唱针都不知偏过多少回了,当然还有更好的。
      他挑眉想了想,还是答道:“我知道。”
      壁炉里的木炭烧得噼啪作响,安姨扯出一个笑,眯眼看着苏衍,说:“不,你不知道。”
      苏衍无奈,笑着叹了口气,把视线移回窗外的雪景。安姨停下手上的工作,似笑非笑的把眼光投向窗旁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道:“你不知道。我听过,比这更好的歌声。”
      原来是指歌喉。苏衍挠挠头,在这种冷的要命的天气下,他委实没心情听一个老妇人念叨往事。他闭眼,无故想起早上说好了要给他打电话的女同事,恹恹的唔了一声:“是这样。”
      安姨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往上勾起,一股暖意盈眶。她竭力咬着唇,直到丝丝腥甜渗透齿间;似是要把那些不经意翻滚而出的回忆,一幕一幕的,强压回内心深处去。
      电话铃响了。
      苏衍几乎是奔到电话机旁,脸上流溢出禁不住的兴奋,他把双手垂在裤子旁搓了搓,又特意朝手心呵了口气,方慢条斯理的拿起话筒,清了清喉咙:“你好。”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教他失望的嗓音。
      “您等一下,”苏衍用一只手掩着话筒,另一只手按在有些摇曳的木几上,转头喟然一叹,对安姨说,“有位姓唐的先生,说要找您。”
      一瞬间,安姨眸中闪过一抹惊诧,旋即又恢复平静。她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咧开嘴冲苏衍笑,“厨房里头的卫生香,我忘燃了。”
      苏衍先是顿了顿,继而很快明白过来。“我去点一下。”他撂下话筒,转身走了。
      安姨这才拾过话筒,靠在耳畔默了半晌,有泪冉冉从眼角淌下,顺着皱纹流延,滑落鼻端:“唐先生。”
      一句简单的话出口,像历尽了沧海桑田,刹那间恍如隔世。
      苏衍姗姗燃好卫生香,瞥见安姨还没挂电话,正低声在说些什么,一双通红的眸子不时眨两下,脸上却是笑意深绽。他自觉不好打扰,可若这个时候说要休息,也太突兀了些,毕竟安姨是知道他习惯晚睡的。
      他踌躇片刻,进房间取了一件旧羊皮大衣穿好,边用手指比划边说:“我到外面去买烘山芋。”

      炭烤的香气肆意弥漫寒冬腊月的大街小巷,夜里买山芋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围在铁炉边等山芋烤熟。苏衍两手插袋,也在一旁等着,细雪如柳絮般飘翩,轻轻落在鞋面上,转眼形成一层薄冰。
      他脑中浮现安姨接电话时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苏衍这样忖着,一颗心竟不知为何,往下沉了沉。
      两年前他刚毕业,从定阳来绫州这样的大城市工作,人生路不熟,钱也不多,好不容易在报馆找了一份工作,却还缺个住的地方。他这种在报馆里头打杂的小职工,薪水可谓少到了极点。定阳老家里的人每回写信来都劝他到外面去租个房,也有报馆附近一个饭铺子的小跑堂见他天天去吃客饭,算是聊得上两句,才认识几天就逗他一块儿分租房,害他不敢再上那儿吃饭。
      辗转之下,报馆里一个同事的亲戚与安姨相熟,他这才认识了安姨。
      后来听安姨说起,那位同事的亲戚,不过是她几年前替人编竹篮的旧主儿,谈不上什么熟悉不熟悉。苏衍现在想来也是,安姨人看上去虽然和善,可是并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跟对方嘻嘻笑笑的人,相反,认识她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她其实很安静,也不怎么与人亲近。
      苏衍觉得,安姨平日里待人是极好,日常起居饮食她俱是悉心照顾着,尤其针线活儿,她做的十分细致,分毫不差;可是再好,也是一种有间隙悬在中间的好,仿佛两人间有着很大的距离感。两个人的相处都是小心翼翼的,对答点到即止,从不多问一句,谁也不想越了对方的底线。
      也许上了年纪的人,秘密就是多;苏衍不自觉这样想。
      铁炉里的山芋熟了两个,卖山芋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爷子,身上一件厚棉袄把自己裹得严实,满是灰的大手熟练的拎起烤得焦黑的山芋,用报纸包好,递给苏衍旁边穿着绿色薄呢秋大衣的女人。女人瞥见脏兮兮的一包东西,似乎不怎么愿意伸手去接,愣了好一会神,才不情不愿的脱了一只丝绒手套,单手拿了两个山芋,烫得她龇牙咧嘴。
      那个什么唐先生,大概是她的老相好吧,苏衍猜。想到这儿,他蓦地哂笑一声。
      身旁一只手托着两个烫手山芋的女人立马怔了怔,倏然板起脸瞪向苏衍,露出厌恶的神色。苏衍心中一个咯噔,一时竟难为情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等苏衍开口,女人把头一歪,轻蔑地哼了声,便踩着细长跟的高跟鞋走了,步子如马蹄一样快。
      苏衍提着一袋热烘烘的山芋回到里弄时,安姨早已坐回了藤编扶手椅,边哼歌边埋首做织活儿,瞧见苏衍回来,还淡淡笑了笑,俨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苏衍抿嘴,从纸袋里取出几颗五香茶叶蛋放到木桌上,褐色的鸡蛋壳上蘸了些许山芋皮的炭屑,倒有几分像巨型的鹌鹑蛋。
      “方才一路买的,摊子刚好在烘山芋的隔壁。”他低头,说话时刻意避开安姨的目光。
      安姨抬眸,她虽不常买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也晓得那卖茶叶蛋的与卖山芋的,足足隔了一条街。她眉目间带着一贯的祥和,嘴上却赔笑道:“我胃不好,晚上吃不了这些的。”
      苏衍闻言,双颊略微发烫,低低哦了声,自顾自剥了一颗茶叶蛋默默的吃了。

      大雪霁在两日后的清晨。
      那日大早,苏衍比往常早起了些,还有空坐在沙发椅上听一会儿无线电。安姨拿着藏青色的围巾走出客厅,说:“不晓得你喜欢什么花样的,就简单织了。这会子开始融雪,天最是冷,勿要冻病了好。”
      苏衍点头接过,把围巾揽在怀里,笑道:“这种青色好,不怕脏。”
      安姨轻扯唇畔,垂下眼眸,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良久,正襟危坐,淡淡的说:“过几天,有一位先生要搬进来。”
      苏衍遽然一顿,指面来回摩挲着略有些粗糙的毛线,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前安姨知道他生活拮据,说明了不用他交房租,每月只需替她修一修电器和家具就可以了。那旧式的唱片机,便是苏衍前几日刚修好的。他父亲退休前是在街上摆摊子的老师傅,专门帮人家修东西,苏衍从小住在定阳老家,天天看着父亲拆拆钻钻的,自然也懂得些。
      到了后来,苏衍的收入虽不多,却也算得上稳定,每月也就总会掏点钱给安姨买吃的。起初安姨老是推辞,可苏衍有时候也是个挺倔的人,一旦给了就不愿意收回去,安姨与他相处时间长了,渐渐就习惯了,不再拒绝。
      苏衍在安姨那里说好听了是寄住,说白了不过就是白吃白住,安姨要什么人搬进来,他实在没理由去管,平白无故多问几句,反倒使得大家尴尬。安姨似乎早洞悉到苏衍会有这样的想法,故而话中也只是知会他一声,并未要问他的意见。
      “他姓唐,”见苏衍久久不语,安姨打破沉默,不紧不慢的说,“就是上次电话里的那一位。”
      苏衍不曾料到安姨会跟自己提起那夜的事,心跳登时快了两拍,面容却依旧镇静,“他……是您的朋友?”
      安姨蹙眉想了片刻,漾出一个浅笑来。
      “算是吧,是位故人。”笑意凝在唇角,看久了,竟似有微微苦涩漫开。
      说到这儿,苏衍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便住了嘴,由着无线电嘶哑的广播,淹没两人的寂默。

      唐先生到的那个晚上,天下起了阵雨,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
      那时候,安姨做了一窝桂圆红糖渥鸡蛋作夜宵,正盛好了两碗,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不缓也不急,却很清脆利落。苏衍在房间里嗅到了香气,即刻就馋了,也顾不上给家里人写信,三步并作两步的便走出客厅。
      第一眼见到唐先生,苏衍真以为自己看错了——唐先生可比他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唐先生的脸偏白,眉眼也淡,唇是带点绛紫色的,棱角算是分明,颇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细框眼镜,看上去四十有五的人,发丝掺着不少枯涩的白发,乍看之下让人觉得他苍老不少。他上身一件寻常干净的白衬衣,加上枯黄色的针织毛衣厚背心,下穿一条玄青色的裤子,身子有一半都被雨水打湿了,旧皮鞋上的漆明显是掉了又补了好几回,水珠散洒在鞋面上,有些则是直滚进细密的裂缝儿里去。
      安姨忙着进进出出的替唐先生放好行李箱子,又给他拿来毛巾抹身子,最后还不忘多盛了一碗渥鸡蛋。唐先生轻轻掸了头发上的水,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眼角笑纹拢在一块儿,笑起来有点儿沧桑的味道:“多谢。” 声音略带些苍哑,更显得他像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一般。
      他眼风里瞄到僵在客厅中央的苏衍,忖了忖,颔首,报以一个淡笑。
      苏衍这才回过神,挥着手打了声招呼。
      “进去坐吧,”安姨客气的说,“别这样在外面待着,仔细得了感冒症。”
      唐先生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走到壁炉旁暖手:“原想着早点到的,不料火车延迟,耽搁不少时间,劳烦您大半夜的在等我了。”
      安姨端着一个白瓷碗,笑说:“不碍事,到了就好。”见苏衍在,她又扭过头对唐先生道,“这位是苏先生,在街角拐弯处的那个报馆里头做事的。”
      苏衍伸出手来,“你好,我叫苏衍,在报馆里专干跑腿活儿的。”他自嘲地笑笑。
      唐先生很有礼貌的跟他握了手,堆笑:“唐恺川,无业。”

      安姨独自在房间里整理床铺被褥,死活不让苏衍和唐先生帮忙,他俩拗不过安姨,只好没好气地相视而笑,回到饭桌坐下。
      苏衍狼吞虎咽的解决掉一碗渥鸡蛋,打了个饱嗝,“唐先生是哪里人?”
      唐先生从背包里取来一个小铁罐子,抖出一点茶叶碎末,再往玻璃杯里倒了热水,说:“建昌。”
      苏衍长长哦了声,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那您是头次来的绫州城?”
      唐先生看着蜷缩的茶叶冉冉上升,渗出铁锈般的颜色,才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摇头:“不是。”
      苏衍彼时正紧盯着面前缺了个口子的瓷碗,察觉不到唐先生的神色。他继续发挥报馆小职工刨根究底的专业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听说您跟安姨是故交,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唐先生先是愣怔少顷,垂眼轻舒口气,眉间浮出似有若无的凄怆。他左挑右选了一颗完整的方糖,缓缓落到热红茶里去,用小银勺子轻轻拌匀着,透着氤氲的热气,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都是从前的事了。”
      安姨恰巧这时候抱着一个旧枕头出来,听到唐先生的话,心似被什么细细敲了一下,嘴边下意识抽了抽,脸色一秒几变。她缓过神,瞅向苏衍,眼里露出笑意,语气却带些不自然:“厨房里还有很多,爱吃便多盛点儿。”
      苏衍把安姨的神情看在眼里,终于发觉出些端倪,他笑着低应了声,便拿着碗往厨房里去。虚掩着门,他悄悄朝外瞥,只见安姨将枕头搁在一旁,挪动脚步,坐了在唐先生身边。
      “他什么也不晓得的。”安姨说。
      唐先生喝了口茶,似笑非笑:“没关系。”
      两个人默了半晌,静得恍若只剩下老式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最后,还是安姨先开的口:“孔老师,她还有找你么?”
      唐先生点了一支廉价烟,凝眉,“几年前通过一次电话,她说她要出国,之后就再没联系过了。”
      安姨迂缓颔首,柔说:“其实孔老师她人真是很不错的,人品好,家世也过得去。更何况她待你如何,我这些年来都是一直看在眼里的。这种女人,确是越来越少见了。”她一顿,接着说下去,“十多年了,你比我更清楚,有些事,终究是要放下的。”
      唐先生的眼睑微微跳动,眸中如有闪星流溢,紧抿着的唇却逐渐泛白,整张脸毫无生气。
      “那您也该清楚,”他合上眼,带着点点鼻音,口中吐出一团烟雾,“我是放不下的。”

      夜深雨绵绵不绝,打湿了路旁的法国梧桐,雨啪嗒啪嗒的敲在茶色玻璃窗面,泻了一地霖玲悬铃花雨。水珠子随着苍黄的街灯朦胧映在窗帘上,又细又密,竟透不出一丝光。好不容易熬到雨停了,又换美国水蛙成群结队的蹲在沟渠边扯开嗓子尽情高歌;苏衍本就鼓着满腹疑惑难以入眠,现在被这么一吵,更是睡不着了。
      他磨磨蹭蹭的起身,出了房间。
      客厅壁炉里的火熄了大半,剩下灰红的木炭条慢慢燃着,染了一室柔和的红光。安姨手捧一只小巧的青花盏杯,面对炉火坐着,若有所思。苏衍咳了一声,“这么晚还不睡啊。”他讪然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安姨身边坐下。
      安姨偏过头看他一眼,微微笑着:“你也是。”
      苏衍拿着铁钳子将炭火捅旺了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外头水蛙叫得厉害,吵醒了。”
      安姨唔了声,淡然抿一口尚温的茯茶,眼底现了雾气。
      “你都听见了吧。”她说,视线停在面前一堆赤红的炭火上。
      苏衍握着钳子的手收冷不防一紧,火星子溅出来,升上半空,成了不起眼的一点灰烬,落在他手心,是轻微的灼热。他齿间发出嘶的一声,忙倒吸口气。
      “苏先生,”安姨轻声唤他,“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太多了,”他一愣,无奈地摊摊手,低头擒笑,“只怕您不愿说。”声音愈渐低下去。
      安姨忍俊不禁,“比如呢?”
      苏衍想了想,认真答道:“唐先生,像个带着许多故事的人。”
      安姨低首苦笑,“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没有谁是不掖藏着些什么的。”
      苏衍觉着安姨这话说的有理,扬起嘴边笑边点头。
      “那,能否讲讲您和唐先生的故事?”思量片刻,他试探问道,“莫要介意,长夜漫漫,我不过是好奇作祟,想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安姨略略思索,沉静了一瞬。
      深褐色的茯茶徐徐冒着水烟气,那青花盏杯犹是烫手,她却毫不在乎,掌上老茧贴着茶杯,斟酌老半天,沉吟出一句:“旧事太长,已是很难理清了。若要把事情说个明白,大概先得从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说起。”
      也许,命运错缠,都归那夜,殷红一抹,造化弄人。
      “那人不是我,”她说的淡漠,面上看不出孰悲孰喜,“我不过是个十多年来看尽了几双人分分合合的旁观者,而隔岸观火,始终是无法完全明瞭他们那些交缠入骨背后的故事。”

      那夜,安姨第一次说起沈卿如。
      已是三分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可到了如今,她还是把从前的一幕一幕记得很清。
      安姨说,她初次见到沈卿如,也是这样,一个冷雨连绵的夜里。
      那是一个硝烟弥漫的年代。
      上一顷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不过弹指,即成血腥漫天的颓垣败瓦。
      生于乱世,她的一生,本就该是不平凡。
      然而,乱世中,她的一生,可谓微不足道。
      即便如何的跌宕起伏,她的故事——他们所有人的故事,最终也只会为那纷纷扰扰的时代里,添上一笔平凡,随着无数战火乱飞的灰屑,在运转不停的时间齿轮中,悄然无息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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