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章:粉笺谁书与世沉(二) ...
-
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比同龄的童孺都要沉静几分,不哭也不闹,只跪在梨木凳子上,眼巴巴的朝窗外瞧。
连嫂揪了揪安姨的衣角,压低声线:“哪儿来的娃儿,路旁捡的?”
锅里的牛乳渐渐冒了气泡,安姨往里面放了糖,倒进陶瓷杯里,不置可否的一笑:“看着冷得可怜,就带回来让她暖一会儿。”
连嫂哦了声,抽掉缝线,把衣裙一甩,哼笑道:“她倒安份,只会看风景。”
“先喝着,待会儿再看也不迟。”安姨拿着陶瓷杯递到孩子面前,“她要是到了,总会找你的。”
孩子双目睽睽,呼吸在窗前凝成一层水雾,恨不得要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听见安姨的话,扬起脸愣神半刻,接过杯子放到唇边尝了小口,徐徐开口悄声道:“谢谢。”
安姨这才放心下来,温然笑着拨好孩子散乱的鬓发,指甲轻刮她的脸,半打趣说:“多说点话罢,嗓音好听着呢。”
孩子被这么一逗,耳根都红了,忙埋下头去不敢说话,只余一双炯然的灵眸闪溢,抿着的唇略微往上翘。
“长得倒是挺标致的,”连嫂边拆线边说,“名字唤啥呐?”
孩子尚有些战兢,瞄一眼连嫂,又把视线投向安姨,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安姨与连嫂相对而视,继而弯下身去,说:“你甭跟她讲,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孩子绞着藏在袖中的小荷包,揣度许久,嗫嚅道:“没有……名字。”
“欸,我说你这是打哪儿带的娃呀,怎么那么不像话啊?”连嫂不由得撇嘴道。
安姨耐着性子,和静笑问:“那你妈平日是怎么唤你的呢?”
孩子眉头轻锁,毫不犹豫的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来、快、走。”
周玉春为了赵公馆的派对,特意来了后房一趟。
“这些珠片儿,”她拈起一件樱紫色呢绒珍珠裙,“都钉牢点儿吧。上回跟马老板跳舞的时候掉了几个,怪磨脚的。”又转身把一件低领酒红色缎面旗袍放在身前比了比,“这件不错——再在袖口钉两颗金珠,待会儿我得穿去赵公馆。”言罢,从手提包里取出银质的胭脂盒子,胭脂膏里掺了栀子花粉,抹到脸上,似那被血晕渲的山栀,危险的蛊惑着,别有一番嫣红染着妖娆的风情。
连嫂诺诺的应了,忙在零碎箱子里翻出几颗金珠擦亮,笑吟吟的问:“周小姐今儿又是随哪位老板到赵公馆去呀?”周玉春笑了一声:“还不是那钟表公司的陈老板,前几天老嚷嚷着赵主任过生日,一定要带着我去贺寿。”
“哎呀,那可是他赵主任的福气了,居然请得动咱周小姐来替他庆祝。”连嫂道。
周玉春酡颜如醉,一双桃花眼流转动人,笑意深绽,一缕碎发垂在脸侧,颦笑间姿色撩人。“我本总想着推辞,但你也知道老陈是什么样的倔脾气,说早答应了赵公馆那边,若是不去,怕惹了那主任不高兴,只好随他去了。”
连嫂附和道:“那是自然。”金珠用珠光针暂固在袖口,“这样可好?”周玉春拿上手端详着,说:“留些缝隙更好看。”她方才只顾着急,一直驻在玄关讲话,未及窥见一道屏风外的内室里,正坐着个不到龆年的孩子,心中不由生了疑窦。
“新来的孩子?”她脱了裘皮大衣问道。
安姨撂下手上的活儿欲回答,连嫂却抢着先开口:“才不是。兴许是个要饭的,连名字都没有,脸也长得晦气,白坐在街上等人领。”孩子闻言,眉心紧拢,头埋得不能再低了。安姨见状,坐到凳子上搂住她。
周玉春笑,“我看着倒像个美人胚子呢。”
连嫂当下一僵,摆出一副笑脸,便也道:“是、是,以这个年纪来说算是不错的了。”
周玉春娉娉袅袅走了两步,两指掐着孩子的下巴,赫赤色的指甲长得快要陷进肉里去。“这样的狐媚子相,让大班多调教个三两年,怕是要把我们这些老人儿都比下去了呀。”她顾自轻笑,接着言,“只是这种地方,也就配出缝破补绽的,成不了大气候,真真是可惜了。”
安姨与连嫂面面相觑,没法接话,只好由得周玉春呛鼻的香水味冉冉淡去,剩下一屋子的死寂。
“呸,她周玉春是啥蹄子,还不是个贫贱窑子里出来的东西!”还是连嫂先沉不住气。
安姨倒是笑了:“那你刚才还百般讨好她作甚。”
连嫂讪然道:“咱若是把她给得罪了,德斯宁可就垮了,咱俩只得打漂儿去。”安姨偏头,待她说下去。“你原是晓得周玉春的性子,一不高兴起来就爱跟咱们这些人撒泼,说不干就不干,连大班都耐她不住。要是咱适才让她不痛快,得上哪儿赔一个红牌给人家?”
安姨不以为意,“邻街帕莱的红牌姐妹先后跟了薛家少爷做姨太太,也没见得帕莱要没了。”
连嫂兴叹:“你这揿头拍子,那不一样——”
安姨懒得与她争辩,自顾自泡了杯茶喝,蓦觉那孩子正耽看着自己,不禁睆然。“怎么了?”她笑问。
孩子捻着一个藕色绣花小荷包,温吞的向安姨递去。
“给我的啊。”安姨伸手去接,见孩子点点头。连嫂好奇,瞥一眼道:“那绣的啥花,咋没见过的?”
“胭脂花,”安姨说,“北方人唤它野茉莉,一扔地上就会长了,我们老家旧时在院子里就种了许多。”
月华锦上一色洋红绽蕊绚烂,艳得似要把人吞噬,里头装着一方笺纸,透着荧烛能看见锦笺上雅致的玉兰暗纹,白色暗花粉纸上写着两行秀楷——
随遇而安
与世浮沉
文祺
风雨淅淅,月影疏淡,油灯黯如豆,映不尽安姨脸上的阙然。
“写的啥呢?”连嫂凑过去看,随即无趣的干笑两声,“俺不识字。”
孩子容色宛若渥丹,目光深注,仿似一定要从安姨身上钻出些什么来。连嫂碰一碰孩子的手肘,喃喃低语:“她咋了?你识字不,赶快看一下。”孩子移开眼神,慢了半拍的晃晃头。屋子登时鸦默鹊静,唯外边夜幕低垂,丝竹乐声徐缓齐鸣,如珠笑语不绝,割破了静谧的空气。
安姨有些痴怔,心中盘桓着一个杳袅的念头,像蘸了淡墨的素笺,悄无声息的洇开去。空气里带着牛乳的微甜和茯茶的甘香,给寒晚添了一缕微薄的轻暖。
她深吸口气,脸容复又是平静若水,晏然说道:“你既没有名字,何不留在这儿,我给你取一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