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不违》未解忆长安

19、见性（4）

　　如今的时局越发艰难了。

　　蜀王朝廷本来就苛捐杂税沉重，再加上连年的天灾，大部分州郡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朝廷的军费已经把农民榨干，为了支持边防，与祁阳对抗，蜀王将主意动到了商贾头上来，勒令那些身价过万贯的商铺一例要上缴“秣马费”，而在之后的商铺银钱里，朝廷还要直接抽走一半，这样一来，不仅做生意没得赚，做出一单生意，还要赔上好些成本，自古就重商的韩阳一下子民生凋敝，商户们苦不堪言，小商户们大多早早关了铺子，转行干别的去了，而大商户如霍家一般的，却还在苦苦寻求着生路，那么大一个摊子，既是祖业，又是上百号人的生计，不可能说关就关。可是看着每天账上的数目都是只出不进，金算盘阚掌柜也犯了难，算一遍账就骂一声娘。

　　这样一来，霍群英再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去忙活他和阿仰的婚事，霍家就两个儿子，大儿子不成气候，老爷子年龄大了，只剩下这么一个能顶事的，里里外外都要他去打点。他没跟阿仰细说，阿仰也看得出来，如今布庄经营不太好，绣房已经歇了好些天了，来货也断了，她看得出来霍群英的疲惫，也表示谅解。她知道霍群英过得有多艰难，早出晚归的，满脸的血丝，一身风尘，只能尽量地体谅他。阿仰想把婚事搁一搁，但是霍群英在这件事情上却丝毫不肯让，不仅不肯，还一定要坚持原来的婚礼排场，这事让那些管事们很是不满，但是碍于这是霍家的产业，他们也只能背后骂骂。

　　这天阿仰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外头风细细地吹着，好像又花瓣委地的声音，显得夜越发地凄清。阿仰干脆披衣起床，轻轻推开雕花木门，外头风灯下赫然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是霍群英。

　　阿仰有些吃惊，“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霍群英本来被家里的事情闹得头疼脑涨，结果最近还查出他大哥的一笔糊涂账，偏偏他就跟个烂球似的，打不疼踹不烂，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只能打点精神给他擦屁股，弄到半晚，旁边的仆人给他送了碗甜水来，突然想起阿仰，好些天没见了，怪想念了，于是起身就来到了这儿。晓得她睡熟了，也不敲门，在屋檐下站着，明明阿仰睡得安静，他却恍惚听到了她鼻尖的倏忽，不料才站了一小会，就见门开了，阿仰那如远山一般的眉眼正对着月光出现在自己眼前，果然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霍群英心里有些高兴，扯着一贯的不羁笑容，道：“给你守门呢，家有美玉，得多加防范才是。”

　　阿仰看夜里有些凉，招呼他进了屋子，一摸茶壶，已经凉透了，摇着茶杯问霍群英要不要喝水，霍群英自在地寻地坐下，只说不忙。

　　阿仰跟霍群英相处随意得很，也不理他，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子，“最近事情多得很吧？那天隔着长廊看到你，正想上前去，我才走了几步，抬眼看你袍子角都没看到了，可见走得有多快。”阿仰刚刚睡醒，声音有些低哑，听来竟有一种撒娇的意味。

　　霍群英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用鼻子出了声，“可不是，一饭三吐哺呀。不过快了，如今这些事情都快到头了。”

　　“我最近看好些姑娘小子都收拾行囊回家去了，布庄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这么大的动静？”

　　“难说，如今政局不稳，怕是要来个大洗牌了，咱们说是百年的店，也左右不了人家王爷的一句话不是？我如今只求能让咱们布庄里的人都有个好去处，最不济也不至于离了霍家就流落饿死街头，要说支撑起这偌大的家业，我是没这个本事了。”霍群英语气里带着些怅惘。

　　阿仰见霍群英如此，也有些物伤其类，开声安慰：“你别这样，这么多人都指着你一个，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些，量力而行，没人会责怪你的。你可晓得，当年我阿爹受他老师拖累，丢了仕途的时候，他也消沉过好一段时间，有些日子还喝得昏昏沉沉的，喝了酒就跑到河边去吟诗，说是要学姜太公钓鱼，等贤君赏识，不像话得很。我娘开始还由着他，后来有一次我爹实在是太不离谱了些，他竟然带着我去沽酒喝，一个小孩子家的，喝得满脸通红，我娘吓得以为我生什么病了，一气之下，把我爹拎起来扔我家水缸里了，呵斥道‘赵怀之你孬不孬，世上路又千千万万条，你一条走不通就这样，我看你是欠教训’。”阿仰边学她娘的语气边叉腰说道，逗得霍群英也笑起来。

　　霍群英突然拉过阿仰的手，道：“我们以后这几年的日子，可能都不会多安稳，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底子还在，你也不会多受累的。你信我，就算没有祖荫，我也能让你过得安安稳稳的。”

　　阿仰用力抽出了手，又怕有些尴尬，塞了个桌上的点心到霍群英手里，道：“我不在乎这些。你以为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只要你记得，你那时候说过的话就好。”

　　霍群英把点心就势塞到嘴里，甜滋滋的，故意装作听不懂：“什么话呢？”

　　阿仰挑了挑眉眼：“你说呢？”

　　“哎，最近事情多了，真是脑子不够用。你提个醒。”霍群英继续装傻，敲着脑袋。

　　阿仰也不忸怩，在霍群英旁边坐了下来，“呐，第一，你将来可是不能再娶的，当然，除非我不在了。第二，你得常常回家来的。第三，咱们得……”

　　霍群英大脸凑近，一笑：“得什么？”

　　“得生三个孩子呢！”阿仰伸出三个手指在霍群英眼前晃了晃。

　　霍群英开怀大笑起来，一扫方才的疲惫，冲阿仰拱了拱手，说：“娘子的命令，为父将来一定从命！别说三个，十个也没问题。娘子尽管生，生多少我养多少。”

　　阿仰霎时觉得尴尬无比，怎么这么没脸啊！果真是祸从口出。还好夜里黑，也看不见她红得要烧起来的脸。抿着嘴低着头不吭声了。阿仰是个不拘泥陈规的姑娘，但是不是个泼辣外放的姑娘。今晚看霍群英有些疲惫，才想着耍宝逗逗他，没成想把自己忽悠进去了。女孩子面子薄，一下子不晓得如何是好。

　　霍群英也晓得见好就收，怕过了显得太轻浮，嘴角淡淡一笑，转移了话头，“我觉得这样倒也好，这么大的摊子料理起来忒费劲了些。将来咱们弄个店面做点小生意，你做掌柜，我做跑堂的，夫妻店，怎么样？我以前听说西域的戈壁深处，几千里都没有人烟，那些中原的江湖大盗就盘个铺子给过路的旅人，遇到可抢的就抢个精光，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你猜怎么着，用五花绳子绑了，放蒸屉上煮了做包子馅，这生意简直是一本万利呀。”

　　阿仰被唬得咂舌，倒吸了口凉气，说“你别吓唬人，真作孽。这人肉吃起来，什么味儿呀？”

　　霍群英把手举到阿仰手边，呶呶嘴：“喏，试试，我这手还是块好肉，精肉多，肥肉少，有嚼劲。”

　　阿仰拍了他一掌，把他的手挥开了，“一身的臭汗，还没猪肉瞧着秀色可餐呢。”

　　霍群英忽然一把扯过阿仰的手，从背后牢牢环抱着她，举起她的手到嘴边到：“那让我试试。我听他们说人肉酸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趁着霍群英张嘴假意就要咬人的当口，阿仰手肘朝霍群英胸前狠狠一顶，撞得他几近岔气，阿仰忙跟他扯开几步，笑骂道：“我现在可晓得你原来那些风流名声都是怎么来的，挺会套近乎呀。这么着吧，我们今天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你的风流帐掰扯掰扯清楚，别到时候等到姑娘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要认爹，我可不晓得怎么做后娘。”

　　霍群英哪里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尴尬地扯扯嘴角，哭笑不得，“不能吧。我这两年可是压根就与风月不沾边来着。你瞧瞧我，我平时是怎么个样子，你没见过？”

　　“那可不一定，色胚哪里会把这两个字挂脸上呢？”阿仰撇撇嘴表示不相信。

　　那是，一般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霍群英心里嗫嚅，念及阿仰是个小姑娘，怕跌了形象，也不说出来，转转眼珠子，道：“我是个好瓜歹瓜，你不是长了双慧眼么，拭目以待吧，总归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人这么无赖，惹得阿仰无话可说，只点点头，看窗外天竟然有些薄薄的亮了，太阳光穿透云翳，喷薄而出，转头问道：“你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霍群英倒是无所谓，这些日子熬夜都熬出习惯了，就算可以整点睡也睡不着，看看天色，又是忙碌的一天呀！得，挺直了背，打起精神说：“过了这段就好了。我可能有阵子不能来看你了，左右十天后咱们就要成亲了，我们也得避嫌么。你自己好生歇息着。我这就先走了。”

　　话题归到这上面，阿仰总是有些无所适从，她习惯了和霍群英朋友一般地相处，以至于突然的身份转换总是被她可以忘记掉。她有意避开话题，点点头，道好。

　　黎明的雾气还未散去，院子里的苍绿的树，红色的门扉都掩映在雾气里，仿若水墨。阿仰目送着霍群英的身影徐徐而去，转身怔愣了一会，突然从怀里拿出帕子擦了擦雕花门上的水露，擦拭过的门把湿漉漉的，色彩显得更加浓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阿仰呢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