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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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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从沈璧山庄领来的任务是从京城护送承宣布政史司大人至镇江府。这位大人年逾六十,乃是刚正不阿的一代贤良,正因为此随行护卫的负担更甚以往。但此次惯例勘察是明,为圣上清除镇江逆贼余孽是暗。待安置好刚从教坊里赎回来的因抄家而流落至此的表妹小春,步齐依便按照线报,伪装进入逆贼余势的镇江分坛,进行粮食交易的监视。
这是位处镇江分坛的一座酒楼。步姑娘换了套行装打扮,同其他几个乐倌位于一席客人前案弹唱吹奏。她吹着一只曲笛,音色并非出众,脸上的人皮面具也平凡的不至于引起他人的特别注意。他们表演的曲子已是先前就排演好的,步姑娘一边饰演着当中的普通伶人,一边静心监听这些客人的谈话。
面前这几个客人中,一方是叛党中很有名声的师爷,在苏州总坛落网后转向镇江,正秘密筹划着下半年的粮食买取;另一方是扬州来的两家米商与本地的一家商号,前者还未曾跟他们做过买卖,这一回本是抱着观望的态度,没想到对方酒过三巡后把价格开到了他们预算的两倍还多,心中便动摇了。
隔着半条街,李公子本是喝着闷酒,独个伤神,恍惚间听到什么声音将他从碎梦中拖回现实。他步履微乱的走出酒馆,寻着这声音,直到前面的一家酒楼停下。熟悉的调子正是由面前这酒楼的二楼包房传来,李公子抬起头,目光有些恍惚,心中乱颤着,夹杂着兴奋与落寞。他便处在这儿一直站到曲声收尾,镇定了下神色才踏进门厅,直上二楼。
又是一曲响起。包房那边几人正赶着达成协议,提手要盖章,不料厢房门突然被拉开,师爷那方几人立即上前将他围住。其中一家本地米商道:“等一下金先生,这位可是镇江府尹的公子,”难不成这买卖败露了?米商心想,但思之这府尹公子一向只会玩乐,府尹再怎么好大喜功也不会把自己儿子往这刀尖上放,才道,“几位快快放开,误会,误会了!”
被称为金先生的中年男子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闯入的青年,并未对随行等人进一步命令,而是收起尚未盖章的纸张,不缓不急道:“鄙人远在外乡便曾听闻镇江府尹之李公子大名,没想到今日竟在次遇上,果真是一表人才。当日我同李府尹还是同窗好友,这次来镇江便要登堂拜访,已递上拜帖,不知令尊近来可好?”待收好东西,才打手势叫其余人放他进入。
“家父常年忙于公务,身体倒是硬朗,小侄在此还多谢金先生问候,”李公子入座,扫了眼侧前方雅阁最里面的几个伶人,才又道,“刚才侄儿并非有意闯入打扰了先生雅兴,只是侄儿原本在街头另一边,听到这里有绝妙的音律才循声至此,金先生可千万不要怪罪。”
“金先生,这位李公子可是精通音律之人,奏出的乐曲那可是只可天上有,在下也薄幸听过一回。”之前的那个米商道。
“让这位先生高看,只是浅懂罢了。”
“这么说来,不知屋内何人奏出的曲子如此入得了贤侄的耳?”金先生也朝伶人们扫视一眼,并不觉得有何突兀之处。
“这可要让这些人继续表演我才辨别的出来,”李公子又道,“请继续刚才那支曲子。”
丝竹交映,一曲又起。李公子听了没多久竟起身,走向伶人们。他目光停在平凡而干净的一张脸上,表情变化了几番,最终还是笑道:“便是这个人。”
“这女子吹奏的笛声得李公子赞赏,可是不一般啊,”米商叹道。
“这曲子也真是极好,在下有意用短笛同姑娘同喝一曲,也算是为金先生接风,您看可好?”李公子也不等金先生点头,便随即掏出一支精巧的仅有四寸的竹笛,让伶人们继续刚才的曲子。这短笛奏出的音要比一旁的人所能达到高的多,清脆而尖细,在这波澜暗涌的厢房中吹奏起来毫不做作,融和在乐曲里恰似一幅题上小诗的画卷,更加精美丰满。
在座的其余人很少有风雅的习性,但还是赞叹不绝,待一曲结束,李公子才激动道:“今日听到姑娘吹奏,真是李某荣幸,还望稍后能与姑娘讨教一二!”
面前的薄面女子欠身算是答应。但心中却想,这人一定是察觉到自己的身份,想必镇江此处,地方官僚已与逆贼势力达成协议,可是不妙啊。
“好曲!贤侄吹奏的恍若点睛之笔,真是令我大开眼界!”金先生同众人拍喝。
你当年同我学了半年的笛子,这首曲又是为我所做,自然非同一般,李公子心想。
沈师兄消失的这大半年中全由14岁的沙弥照顾青衣女子。女子姓名不知,沙弥便一直称她“姑娘”。这里本是偏远镇中心的修行山区,附近有座很大的寺庙,但凡那些代发修行的善男信女会在附近结伴搭舍而居。待半个月后姑娘能够下床走动了,沙弥才将她安置在附近的一女尼家中,谎称是自己远房的体弱表姐,并每天都准时探望她的伤情。
姑娘虽不知自何处而来,但沙弥还是猜想了个大概。她会很多东西,可唯独不通音律。沙弥一日兴起吹起竹笛,姑娘便好奇问之,也要学它。这样自己便有了自己第一个徒弟,沙弥开心不已。
每一天,沙弥都竭尽所能教导姑娘笛子。沙弥天赋异禀,如果进了乐坊,将来一定会成为闻名远洋的教习先生。姑娘的领悟能力也高,每日勤以练习,技艺突飞猛进,后来还自己作了几首曲子。有一日,沙弥正竭尽脑汁地思考着第二天该教姑娘些什么新的东西——姑娘虽然暂时留在这里,可哪一天他自己没东西可教对方是不是不再见自己了。其实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的失忆治好了,恐怕真的便要离开了。
“李冒,你在干什么?”姑娘天真的声音让李冒颤抖得推了下小桌,没想到桌下暗橱被连着推开,从里面落出一个长约三尺的布袋,里面显然包着什么。“这个是?”眼见姑娘蹲下要拾起,沙弥连抢先一步拿到包裹。
“这是,从前家中人留下的,很重要。。。。。。”沙弥每次撒谎都不敢正眼看对方,急忙着整理好。
“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姑娘的一句话令他心慌寸乱,这也预示着,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姑娘便是要记起一切了。
姑娘的失忆是头部重伤积淤造成,若是遇到个身怀内力的高人,通过渡真气周转全身,几个时辰便可化开血块;而依靠药物治疗的保守治疗恢复时间却不定。沙弥原本每日都会给姑娘针对治疗的药喝,可后来姑娘嫌这太苦,虽然知道自己失忆,并不急着找回从前的记忆。姑娘觉得,眼前的生活很满意,从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直到半年后沈师兄终于回来了。李冒躲在门后看他为姑娘疗伤,心中千盼万盼,而当她重新睁开双眼时,目光冷毅决绝,没有半分这段时日里的清明。沙弥试探地走进屋子,叫了声“姑娘,”步齐依转头看他,目光警惕。
沈师兄说,自从你上次受伤已昏睡了半年多,今日总算是醒来了。
沈师兄还说,上回的事已经全部办妥了,我这半年一直在这里照顾你,师父他们是知道的,如今既然终于醒了,便一起回山庄罢。
沙弥正欲开口,话又被沈师兄堵住,介绍说这是附近的僧人,今天来替我送药草。
沙弥如同全身霹雳一般。他料想到姑娘很可能又忘记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但是沈师兄连他曾出现的余地都不给;可若他言辩,姑娘会相信吗,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呢。
不记得竹叶轻舟曲复逸,不记得月影相随望天明,不记得轻语誓言与君共。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李公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