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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八章 积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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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个嬷嬷侍女簇拥着太后从殿外走进来,殿内的人都跪了下来。
太后也不理会,只将目光投注到从内室一前一后走出来的皇帝和珍贵人王荳蔻。见皇帝欠身、王荳蔻跪拜行礼,方道:“哀家无才无德,哪里受得起皇帝的大礼。”
见太后面色不怡,李冽知道她必是来兴师伐罪,却不能不勉强笑道:“母后这是说哪里话,岂不是让儿臣无立锥之地了。”
闻言,太后冷哼一声,看了一眼跪拜的人满殿棋布,毕竟不想让人传出母子不和的笑话,因道:“哀家这里不需人伺候,你们都出去!”
众人亦不是聋子瞎子,见太后来者不善,一声令下,早慌不迭退下去。
一时,殿中只剩太后、皇帝、荳荳、王贵及太后带来的人。
太后却将头转向王贵,道:“王贵,你昏聩了不成,听不懂哀家的话吗?你也下去!”
闻言,王贵面皮微微发涨。他打小跟着皇帝,服侍着他从五殿下成为鲁王、继而成为太子、皇帝,可以说情分与众人不同,自来宫中的人都要高看他一等,即使皇帝见他亦不直呼名字,吩咐事情也要唤一声“王伴伴”,更别提众人“大总管”、“大老爷”、“大公公”的讨好谄媚每天不绝于耳。谁料老娘娘今日却分外不给脸,一进门就给个下马威,严词斥退。
他忍着心里的委屈,弯了弯腿,给皇帝行了礼,道:“是,那奴才先告退了。”
皇帝亦明白他受了委屈,不过毕竟是自己亲娘,这点委屈也只能让他受着。因此也不多话,只伸手请太后上坐。
侍女搀扶着太后向丹陛上的宝座走去,在经过荳荳身前时,太后微微驻足,沉着脸道:“你,起来!”
荳荳惴惴地叩了首,方直起身子,肃手恭立着。
却听“噼啪”一声好响亮,荳荳粉嫩的右颊上已热辣辣着了太后一巴掌,整个身子几乎站持不住,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太后和荳荳说话,皇帝原没有作声,袖手在一旁看着,只是他亦没料到太后会不顾母仪的体统直接上去掌掴,忙抢上一步,扶住荳荳发颤的身子,回头道:“母后这是为何?不怕失了自己身份?”口中虽客气,却掩不住心里的愤懑和疼惜。
太后见皇帝护在王荳蔻身前,愈发恼怒,道:“打的就是她!哀家在宫里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妃嫔像她这样,大白天绾发垂丝、窈窕作态,也敢在御前见驾!”
听到太后斥责,荳荳心里暗悔不迭。从兽园回来后她总觉身上沾了黑熊的腥臭气,就要了水洗沐,皇帝回宫时,头发还不曾晾干,这才披着发见驾,原想着翠寒堂门禁森严、外人罕至,不料太后娘娘却凤驾亲临,仓促间只草草用根簪子绾起,风鬟雾鬓、绿云湿重,看在太后眼里自然是存心勾搭皇帝的妖娆模样。
想及此,她放下捂住右颊的手,微挣开皇帝怀抱,冉冉跪下,道:“臣妾失礼,请太后娘娘恕罪。”
李洌却清楚太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伸手硬拽起荳荳,从容道:“母后对朕有气,何必撒在她身上!”
太后亦清楚这个儿子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事事向她请示听她吩咐的少年天子,微定了定神,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侍从们道:“你们都先下去,哀家有话要和皇帝说。”
皇帝看了一眼太后,方侧过头对荳荳轻声言道:“你到西轩先歇息会儿,不要出来。”
荳荳怔了一下,顺从地点点头,放开皇帝握着的手,径自向西轩走去。
独自呆在西轩最深处的小室,荳荳斜倚着螺钿漆榻上的薰笼,望着檀几上的金鸭香炉袅袅氤氲的轻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她支着下颌的手臂已软软垂下,双眼迷糊得正开开阖阖,忽听得室中的西洋座钟钟摆一阵乱晃作响,她惊得直起身子,抬起眼眸却又怔了一下,半天才道:“陛下何时进来的?怎么不叫醒臣妾?”说着伸足就要下榻。
李洌俯下身,一把按住她,自己却顺势坐下她身旁,道:“还疼吗?”说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
荳荳顺从地将右颊偎在他的手掌上,轻轻摇首,低语问道:“太后走了?”
“走了。”
“没事了?”
“唔。”皇帝似乎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只从喉咙里应了一声,舒臂抱她满怀,道:“知道朕最喜欢你哪里吗?”
“哪里?”荳荳愈发迷惑,眼睛、鼻子、额头,还是嘴巴……
“记得浣莲池畔朕见到你时,”皇帝自顾自言道,“你伸手去嗅一枝千叶白莲,嘴角浅笑,眉间却有清愁斜飞,身上的白衫与莲花融为一色,那一刻,朕以为自己见到天人。再次见到你,就在翠寒堂,你赤足站在池水里,言语俏皮可喜,浑身散发着一股清灵秀韵。从那一刻起,朕就清楚,对你,朕绝不会放手了。”
听到这里,荳荳的身子轻颤了一下,皇帝右掌的五根手指在她的发丝间□□着,玩着发与指缠绵的游戏,继续娓娓道:“可就算再楚楚动人和清灵秀韵,在后宫的诸色女子中,朕亦见得多了,只有你的性情才是朕最着迷的,才会让朕舍不得——”
“性情?”荳荳的明眸微微失神,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招惹皇帝的举动,从来到翠寒堂的第一天起,尽管其他宫人都在争相取媚邀宠,她却刻意回避皇帝,恨不得所有人忽视她的存在,可惜事与愿违——
李洌凝视着她的眼睛,他喜欢看她的眼,那么干净、那么纯粹,不沾染一丁点儿后宫的阴翳与污垢。只有她伴在自己身边,他才会觉得可以稍稍放下心防,不用时时刻刻猜疑着对方的心思与需索。
于是俯身、凑到她耳畔轻语:“放心。对你,朕绝不会放手。”毋宁说是情话,倒更像是一种誓言。
荳荳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还想再问什么,李洌却似乎觉得说得太多,还是用行动证明才好,于是雨点般的亲吻纷纷落在她粉嫩的面颊、柔软的双唇和光洁的颈项上,薄罗素衫上的襟带也被解开,露出里头紧束的白色诃子。
在宛转承欢之际,荳荳觉得皇帝似乎比平常更为热烈,她舒臂搂住他的脖项,竭力抑住心里升腾出的莫名不安。
早晨醒来的时候,荳荳像往常一样去握皇帝的手臂,手指伸出去却只触及锦褥光滑的丝面,诧异着睁开眼,见从窗棂射入的晨光已把整个床帐照得通透明亮,她伸手遮目,从指缝中看到帐中并无皇帝的身影。
想到皇帝偶尔上朝前也会早起一会儿坐到紫檀案前翻阅书卷奏折,她慢慢坐起、轻拢了下长发,揭开珠罗纱帐,从床上伸足趿鞋下来。
“陛下——”她轻轻叫道。
没见皇帝应声,反倒门口的竹帘掀开,凝香儿和小宫女紫汐手捧着铜盆、提着盛着热水的铜壶走进来。凝香儿微微屈身,含笑问候:“主儿昨晚睡得可好?奴婢还没来得及告诉主儿,万岁爷一大早就起身上朝去了,临走前,吩咐奴婢们别吵醒主儿,说主儿昨天累着了,让多睡会儿。”抬眸见荳荳面上沁出仲春桃花瓣的鲜嫩颜色,又抿唇笑道:“主儿真是好福气!宫里十几位娘娘,万岁爷也就对主儿这么珍宠。”
荳荳想起昨日皇帝奋不顾身救自己的情景,心里亦泛出几分甜蜜,伸手接过凝香儿洒过忍冬花香露的面巾在脸上拭着,趁机遮掩住腮上的绯红。
洗漱毕,刚坐到妆台前拈起一枚发簪,云姑姑就掀帘走进来,一面笑道:“李副总管让我进来问问珍主儿,早膳已备好了,可要传进来?”一面取过牙梳,为她梳理长发。
荳荳回头看了一眼座钟,见卯时已过,想着早朝也快下了,因道:“等陛下回来再用吧。”
云姑姑吩咐紫汐出去告诉李忠一声,转头对着镜中凝妆的荳荳笑道:“说起万岁爷,真是对主儿好。回了宫,坐同席、膳同食,简直片刻离不得,就是锦贵妃当年也没受过这等的隆遇。”正说着,忽然想及什么,凑到荳荳耳畔悄声道,“趁着万岁爷宠爱,你也该抓紧怀上龙胎才是。万岁爷春秋正盛,膝下子息尚稀,倘若你生个小皇子——”
荳荳还没及上答话,凝香儿耳朵长,已在旁嘻嘻笑道:“云姑姑说的极是。锦贵主儿在宫里得势,还不是因为有大公主,若主儿有了皇子,母以子贵,就是老娘娘见了也没有不欢喜的。”
荳荳见她言语间提到太后,回想昨日挨的太后一巴掌,这宫里原也瞒不住什么,自然众人都已知晓。被人知道她挨了巴掌倒没什么不自在,只是想到太后不知为何缘故那么讨厌自己,心里难免有些郁郁。
察言观色原是宫里人生存的本事,凝香儿原就伶俐,因道:“主儿可是担心老娘娘?老娘娘也不过一时误会主儿罢了。奴婢听慈宁宫的人讲,太后年纪大了,抱孙心切,才不希望宫里有人专宠,可主儿要是真怀上了,给她老人家生个皇孙,太后哪儿还会和主儿置气?”
云姑姑在旁听着,斜看了一眼凝香儿,笑道:“平常看你年纪小,不想人小鬼大,理儿说得再通透明白不过了。”
凝香儿一个姑娘家尽说些怀孕生子的事儿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只吐了吐舌头,涎脸笑道:“珍主儿是我们都人里出来的,大家自然都盼着她好,她好了,我们也觉得脸上有些光彩。再说主儿要是得势了,自然有我们都人的好处。”
荳荳倒没想到自己得宠,竟会被这么多人惦记着,一时心里也有些感触,倒漏听了凝香儿下面几句话,待回过神来,却听云姑姑道:“当年人都说谦妃最得万岁爷宠爱,照我这过来人看,还不及珍主儿一半。”言语之间,不胜唏嘘。
荳荳知道云姑姑以前是谦妃身边的老人,不想勾起她伤心回忆,正要拿话岔开,却听凝香儿道:“万岁爷待金娘娘还算好的,又追封为谦悯皇贵妃,也算死后哀荣;哪像先头的皇后,万岁爷也就在外头上看着恩爱,其实真正是相敬如‘宾’。”
荳荳还是第一次听人讲到皇帝待先头皇后的夫妻情状,好奇心起,问道:“听说先皇后是严大将军的女儿?”
凝香儿见荳荳感兴趣,不免细细说道:“可不是。宫里人私下里讲,先皇后不愧是将门虎女,仪容严整,不苟言笑。”她想起自己刚到翠寒堂服役,严皇后凤驾亲临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又添了一句,“宫里没有不畏服的。”
荳荳忽然想起每次到锦贵妃宫里,见她宫里的都人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服侍,似乎也有些畏惧锦贵妃,道:“我瞧贵妃治宫就挺有威仪的。”
凝香儿掩口笑道:“贵主儿和先皇后同年进宫的,凡事没有不学先皇后的——”言语之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荳荳亦不深问,凝香儿能跟她说这许多,显然已把她看成自己人,心里只记下了,抬眼瞥见云姑姑神色有些怔忡,想到小玉儿以前讲过谦妃和皇后不和,忙叫凝香儿住了口,却道:“陛下怎么还没回来?香儿,你到前朝去望望,看陛下何时下朝。”
凝香儿“哎”了一声,转身揭帘出去,却不急着出门,先给副总管李忠回禀了,才往前朝而去。
一路穿户越巷,袅袅婷婷已到了太和殿前,见殿四围宿卫肃穆,凝香儿亦不敢造次,正在回廊上徘徊,却见一个捧着香盘的内侍从大殿侧门走出来,知道他刚刚为殿里的香炉添过香,再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熟悉的御前牌子崔禄,忙抬起手帕叫他过来。
崔禄正疑惑这里怎会有人喊他,抬眼却见自己的干妹妹凝香儿就站在不远处,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这才脚步点地如飞过来,张口第一句就道:“你没事儿跑到前朝来做什么?手板痒痒了不成?”
凝香儿知道这个干哥哥素来喜欢大话唬人,白了他一眼,道:“我没事儿能来这里?还不是珍主儿见万岁爷这么晚还没回宫,让我来探问探问。”
听见是珍贵人王荳蔻派来的,崔禄神色却愈发惶张,止道:“别——别提珍主儿!”
“怎么不能提珍主儿?珍主儿可是万岁爷如今最宠爱的娘娘,倒是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凝香儿奇道。
崔禄看了一眼周围,一把拉住凝香儿的手臂直走到离前殿更远的僻处才停住,低声道:“你知道今天里头议些什么事吗?说的就是珍主儿!”
“呵——”凝香儿迷惘道,“一群朝里的重臣不议国事,却议论个内廷妃子——”她在宫里也算呆得久的,几曾见过这样诡异的事。
崔禄轻嗤了一声,道:“你们都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常在外廷行走,这种事有啥大惊小怪的?万岁爷昨儿在兽园冲上去救珍主儿,当时在场的大臣们都吓傻了,等今天回过味来,这一国之君、社稷之主,为救个妃子连万金之体都不在乎,哪还能不后怕?这不——”他朝正殿的方向努努嘴,“里头老太傅正领着一帮不要命的忠臣叩首泣谏呢。”
凝香儿原是宫里人的想法,见皇帝在熊掌下救下王荳蔻,就掂量出王荳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欣羡之余,自然是向珍贵人靠拢表忠心才是,没想到朝臣们看事和宫里人不同,前朝竟会折腾出这么大的风波,问道:“他们要万岁爷怎样?你可听到什么?”
崔禄道,“我进去添香时,听到有大臣讲让万岁爷效仿宋仁宗,不知是什么意思?”
凝香儿上过内书堂听夫子讲过,因嗤道:“你就是不好好读书!连夫子讲过的宋仁宗废后都不记得了?”原来宋仁宗原配是郭皇后,却不甚受宠,仁宗另有宠妃尚、杨二美人,二美人与皇后争宠,言语不敬,皇后愤怒之下欲掌掴美人,谁知误伤仁宗,仁宗大怒要废后,朝臣们苦谏不听,郭皇后还是被废,朝臣们追根究源,认为尚、杨二美人是祸水红颜,争相上奏要仁宗罢黜二美人,仁宗只能忍痛割爱,尚美人被度为女尼、杨美人也被送到宫外别宅安置。
凝香儿免不得把这故实给崔禄讲了一遍,说到二美人的处置,不觉惕然惊住,脱口道,“难不成是要把珍贵人也送到外头去?”
崔禄摇摇头,道:“我瞧万岁爷听朝臣们进谏时,脸色铁青,怕是轻易不会松口。”
凝香儿正待细问当时的详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叱:“小禄子,你不把香盘送回去,在这里磨唧什么!”
崔禄吓得手一颤,香盘几乎都拿不稳,凝香儿在旁扶了一把,二人同时转身,毕恭毕敬道:“大总管!”
王贵站在台阶上斜看了一眼凝香儿,问道:“你不在翠寒堂伺候好珍主儿,来前朝做什么?”又挥手让崔禄赶紧回去。
凝香儿提裙碎步上阶,踮起脚尖附在王贵耳中嘀咕了几句。
王贵听说是荳荳派来的,脸色和缓了些,回头看了一眼崔禄闪进侧殿小门的身影,方道:“回去给珍主儿话,就说万岁爷一会儿下了朝还要在养心殿见阁臣,还有十几个州县官离京赴任也等着递牌子陛见,又要问工部、礼部官员后天太后千秋庆典的操办,只怕一晌午都忙不完,请珍主儿先用膳,不用等万岁爷了。”
凝香儿听王贵说一句就应一声,七句话说完,凝香儿“哎”了七声,点头更如啄米,见王贵话说完再没有什么吩咐,正要下阶返回,谁知王贵又喊住她,却不开口,半天方慢吞吞道:“见了珍主儿,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吗?”
凝香儿低头琢磨了一下,想到大总管既已见到自己和崔禄说话,必是担心自己回去口没遮拦把这里的事儿都说给珍贵人,徒惹她不开心;她不开心,万岁爷只怕也快活不成,最后大家都遭殃。心里理顺了利害,嘴角轻扬,道:“大总管放心,香儿和诸位姊妹可都不想做池鱼。”说完,转身就跑远了。
王贵望着凝香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墙巷道内,一边自语道:“这鬼丫头倒还不能小瞧。”一边转身折进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