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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九章 积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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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完妆独自在轩室里坐了会儿,荳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怪不舒服。索性起身走到廊上,倚柱调弄了会儿架上挂的丝雀儿,又凭栏赏了会儿牡丹花,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四肢更是懒懒的。
忽然想到皇帝喜欢看她习赵体,算着时间他也快回来了,不如回轩室里练会儿字。心里计较定,正要转身回房,却见一个小黄门手捧着一沓厚厚的奏章从前门走进来,走的太急,一上阶、一抬头,张眼见她亭亭站在廊上,一时没留意脚下,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
因他摔的姿势太难看,几个立在院中的内侍、宫女都“扑哧”笑出声来,也没人上前扶他。荳荳倒有些过意不去,见他奏折犹如天女散花落得满地都是,忙蹲下身捡起掉在自己脚边的一本。
众人见她伸手,也就止住笑,纷纷围过来帮他捡拾,又有人拉起小黄门给他拍拍衣袍上的尘土。
荳荳拾起奏折,见摊开的纸页上沾了些灰尘,伸指正要掸去,目光停留在纸上,却被一行字吸引住:
“蛾眉年少,入宫不肯让人;巧笑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她隐约记得父亲以前讲初唐大才子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有类似的两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是骆宾王代兴兵讨武的李敬业骂武则天的,怎么这里也会移用来,难道本朝也出了武氏那样的女子不成?
心里乱纷纷的,也来不及细想,继续往下看。
看着看着,脸上渐渐凝重,原来这份奏章直指的“狐媚惑主”的“妖姬”竟然就是她自己!说什么“无婕妤当熊之勇、班姬辞辇之德”,反倒坐待皇帝去救,可谓“贻祸君上,害民不浅”。又举史上汉景帝的故实,道景帝上林行猎,宠妃贾姬随侍,更衣时适逢野彘闯入,景帝情急执兵欲救,大臣郅都伏前不让景帝涉险,且说了一番义正词严的堂皇言论,“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以此故实劝谏皇帝宜效法当年景帝,不可为一女子而轻社稷;最后笔锋一转,“唐诛杨妃,由兹中兴”,劝陛下“远嬖妾、近贤臣”,“内则六宫整肃、嫔嫱雍熙,外则社稷安定、万民忻戴”。①
小黄门见荳荳注目于奏折,面色变幻不定,心道:果然这些奏折给珍贵人看不得。他想起在文书房收这些本章封奏时,掌房太监孙爷爷就摇头道,这些奏折呈上去可不敢让珍贵人看到。又叮嘱他送奏折到翠寒堂时避开些珍贵人,不想一上阶就看到珍贵人端端站在廊上,心里一急才会绊倒。这下倒好,本来她还没看的意思,现在全看到了。
正暗自懊恼着,却听珍贵人问道:“这些奏的——皆是吗?”
反正也瞒不住了,他索性答道:“回主儿话,皆是。”心里却难免怯怯,微微抬起头偷觑了珍贵人一眼。
见她除了面色有些泛白,眼波倒还是沉静如水,随手把折子交给在侧的宫女,一语未发,转身回轩。
小黄门没想到她竟这么轻轻放过,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摇摇头,接过宫女递来的整理好的奏折,团团道声谢,迈步也走进殿室。
荳荳在西轩内室坐着,听见外头脚步声细窣,知道是小黄门进来按规矩把奏折叠放在正殿的御案上,手伸出去下意识拾起绣筐里那绣了一半荳蔻花的赤金香囊,心里却愈发乱纷纷。
想到这些天来,皇帝待她的好,百般宠溺,可她从没有觉得真心快活过。只要想到他一步步逼着自己落入他的榖中,想到他亲手打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到他生生拆散自己和十七殿下,想到在排云殿明光池见到的李淩,想到这些,她就无法释怀。可是昨天从兽园回来时,惊魂初定的她一路上回味着他冲过来救她的那一刻,心怀里满是喜悦和甜蜜。也许——
“谁?”听到异响,她猝然抬头。
帘子被掀开,半露出一个娇小的粉衫人儿,正是从前朝打探消息回来的凝香儿。
荳荳轻轻放下紧握在手中的香囊,道:“你回来了?”
凝香儿不知为何迟疑了一瞬,方低头答道:“是。”又道,“奴婢见到王总管了,他让奴婢告诉主儿,万岁爷今儿事忙,上午不回来了,让主儿自个儿先用膳吧。”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她顿了一下,偷眼看荳荳,却见她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答话,两只眼睛望着绣筐出神,她定定神,叫了一声,“珍主儿——”
犹豫了一下,想到王贵的话,却还是鼓起勇气道:“王公公不让奴婢告诉主儿,前朝只怕对主儿不利——”
没等凝香儿说完,荳荳已开口道:“我知道啦。香儿,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见她脸上露出倦极的神情,凝香儿就是有满腹的话想说也只能咽回,停了半晌,道:“那主儿歇着吧,奴婢告退。”
荳荳斜倚在牙榻上的明黄绣金龙图案的大引枕,手支在左颐上,双眸微阖,看似睡熟,心里却再清醒不过。凝香儿的话,虽然她竭力不想去听,可哪有听不懂的?从那些弹劾的奏章,她就能想象出前朝现在会是怎样一幅闹热情景。
她唇角泛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自己这个最不爱卷入是非中的人竟然置身于朝议的风口浪尖上。
“这宫里只有你——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清亮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荳荳连头都没抬,道:“你不是随驾到前朝了?”
“义父让我先回来。”他的话向来简洁。
她的头轻轻抬起,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俊秀的眉目,道:“小玉儿,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跟我说话。”她还记得在太后的侍从带走她时,是他跑回翠寒堂请来皇帝救了她的性命,可自从她成了珍贵人,他除了官面上的请安请示,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
闻言,小玉儿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面上神情却未变,道:“义父让我回来告诉你,前朝的事不妙,你要做好准备。”
“他不是不想告诉我吗?怎么现在又说了?”荳荳道。
“你莫误会义父。他本来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不让凝香儿告诉你。”他目微瞬,道:“怎么?香儿告诉你了?”
“我看到那些朝臣上的奏折。”荳荳站起身。
“看到也好。”小玉儿道,“你心里也好有个准备。”说着,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竹帘。
帘子被揭开,是云姑姑走了进来。她亦没有循例请安问好,只蹙着眉道:“小玉儿说得对,我们得想个法子准备着。”
“准备?”荳荳看着面前的两人,道,“我做错了什么吗?需要准备?”
小玉儿看着她道:“适才前朝有大臣叩首泣谏,请求陛下废黜你的位份,额上磕破的血迹把整块青砖都染红了。”
这样的极谏荳荳是闻所未闻,不觉半张开口,倒吸一口气。
“陛下龙颜大怒,让侍卫把他拖出去廷杖,老太傅却不肯罢休率着一帮朝臣还在犯颜直谏——”
“老太傅?”
“是。”小玉儿道,“陛下做东宫时的师傅,在朝中德高望重,昨天他也在兽园。”
“他以前就反对万岁爷册封谦妃。”云姑姑忽然插口道。
三人沉默了一瞬。荳荳重又坐回牙榻,喃然道:“皇帝喜欢谁,难不成也要他允准不成?”
小玉儿看了她一眼,道:“君宠太盛,在朝臣看来,非社稷之福。”
没有料想陛下的舍身卫护,对她,非福,反倒惹来口舌之祸。
“那陛下呢?”荳荳问。
“我回来时,陛下正让人把老太傅搀出去送回府邸去。”他补充道,“太傅年纪大了,进谏时晕厥在朝堂上。”
虽然不懂朝政,但荳荳也知道皇帝此时的处境只怕有些难做,倘若连朝臣这样的极谏都听不进去,那陛下在朝臣们的心中可不就成了桀、纣一样的昏君?她咬了一下唇,半天方道:“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从太和殿下朝,皇帝李洌坐在御辇上也在想这个问题。
朝臣们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女人罢了,怎么就在群臣口中成了“重色轻社稷”!莫非他们在自己家人遇到危险时也袖手旁观?
长长吁口气,皇帝李洌的手按住御辇的扶手,目光冷冽,他清楚自己不该这么想。他是天子,不同于任何一个臣属子民,他们能做的事他未必能做。而大臣们所担心的他亦了然,只是并非“女色祸国”之类的理由,而是君臣间一直未曾宣之于口的“皇嗣”问题。
从十八岁登基到而今,他已在皇帝这张龙椅上整整坐了十年,后妃中除了锦贵妃诞育了玉泉公主,其余人并无所出。倘若昨天自己真有事出,那么这个偌大江山又该交付与何人手中?这才是群臣所担心的问题,想必——亦是太后所想。
想及此,皇帝的嘴角扯出一抹轻诮的笑容,剑眉却微微扬起,伸手撩开纱帘,对着随侍辇侧的王贵吩咐道:“先不回宫,转到慈宁宫。”王贵躬身,正要吩咐下去。
皇帝却沉吟了一下,又道:“王伴伴,你不必跟去慈宁宫,到长公主府走一趟,请公主进宫来。”
闻言,王贵微怔,皇帝口中所指的“长公主”自然是宁安长公主李清,她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长皇帝两岁,今年初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现正在府邸安胎,等闲陛下是绝不会劳烦她车马入宫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嘴唇嚅嚅欲动,见皇帝神色坚决,忙垂首应声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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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史记·酷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