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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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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若音来画室找徐加,发现画架上换了一幅新的画布。
不是他之前一直在画的那些充满个人感受的风景或抽象练习,而是一幅构图严谨、色彩明丽、主题明确的静物画。
一瓶盛放的向日葵,搭配古典风格的陶罐和衬布,光影处理得极其标准,甚至……标准得有些刻意。
“这是……新作品?”林若音有些疑惑地看着那幅画。技法无可挑剔,甚至比徐加平时的水平更加工整,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徐加正背对着她,在调色板上机械地混合着颜料,听到她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回头,“试试看新的风格。”
林若音走近了一些,仔细看着那幅画。画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教科书上的范例,或者说,像那些画廊里、迎合大众审美的装饰画。
她心里隐隐不安,轻声问:“怎么突然想画这个?”
徐加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若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终于放下调色板,转过身,看着她。画室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晦暗如深。
“若音,”他开口,声音低沉,“我不想要你跟着我吃苦。”
林若音的心脏猛地一沉,预感到什么,指尖冰凉。
“你可以为了我牺牲,我也可以。”
“可是,这不一样。”林若音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发紧。
“有什么不一样?”他反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林若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心口堵得慌,一股强烈的、本能的排斥感攫住了她。她不喜欢父亲那种高高在上的“为你好”,同样,她也无法接受徐加此刻这种悲壮的“牺牲”。
“我……”她声音微颤,第一次在面对他时感到词穷,只能凭直觉抓住最核心的恐惧,“我不想要你为了我变成另一个人,不想要你放弃你那些最珍贵的东西,你明白吗?”
徐加的眼底还是执拗的那句“你可以为了我牺牲,我也可以。”
林若音:“我只是选择了另外一些路,我没有改变我的初心,我并没有牺牲什么。你不是,你做了你以前讨厌的那些事,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加沉默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天真的期盼。
他的声音更哑了,像是被什么碾过,“你去咖啡馆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手指被烫红了也笑着说没事。”徐加紧紧地皱了下眉头,忍住心口发出的抽痛,“在我看来,是比我更大的牺牲。”
画室里死寂一片。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那些模糊的光晕透过蒙尘的窗户,勉强勾勒出两人对峙的轮廓,却照不进彼此眼中那片越来越深的、冰冷的荒芜。
那一夜,林若音几乎睁眼到天亮。
枕头一直是湿的。
画室里徐加执拗的那些话,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伴随着他当时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荒芜。愤怒和委屈逐渐被一种更深的痛楚取代,那是一种看着珍贵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碎裂,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第二天,她对着镜子里眼睛红肿的自己,用冷水敷了又敷,勉强压下一些痕迹。上课时,教授的讲课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的都是无意义的线条。沈雨晴凑过来,小声问:“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和徐加吵架了?”
“嗯,没事。”林若音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迅速低下头,不想多说。那些尖锐的对话,那些价值观的争执,每复述一遍,都像是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下午,林若音照常去咖啡馆兼职。
她端着两杯刚做好的拿铁走向靠窗的座位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
“小心!”旁边的同事惊呼。
已经晚了。其中一杯咖啡脱手飞出,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泼在了一位正在用笔记本电脑的女士的浅色外套上。
“啊——!”那位女士惊叫起来,猛地站起,昂贵的羊绒外套上瞬间晕开一大片难看的污渍。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林若音手忙脚乱地放下剩下的杯子,抓起桌上的纸巾想帮忙擦拭,却被对方嫌恶地躲开。
“你怎么搞的?!”女士的声音又尖又利,吸引了整个咖啡馆的视线。
经理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一边对客人赔着不是,承诺赔偿干洗费用,一边将林若音拉到后面,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怒火:“林若音!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就别来上班!”
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混合着昨晚的伤痛、连日的疲惫、以及此刻众目睽睽下的难堪,林若音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只能一个劲地诚恳道歉:“对不起,经理,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走出咖啡馆时,晚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是冷的,心更是冷得麻木。
回到宿舍,沈雨晴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窗外渐浓的暮色和远处模糊的喧闹。她洗了把脸后,沮丧地看着镜子,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胸前徐加送她的月光石项链上。
她伸手摸了摸坠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手心,仿佛还残留着他制作时的体温和那份笨拙而真挚的心意。
“月光石能守护初心。这条线没有闭合,我希望你的设计之路,还有……我们,都像这条线一样,一直向前延伸。”
他当时认真述说的样子,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她突然好想徐加,好想现在就看到他。
思念的念头冒出来以后,林若音决定立刻去见想见的人。
今天的这个时间,他大概率在画室。
林若音凭一股冲劲,来到了徐加租用的画室楼下。那扇熟悉的窗户亮着灯。
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严。
里面传来画笔摩擦画布的、略显急促的声音,还有徐加压抑着的叹息声。
鬼使神差地,林若音没有敲门,而是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只见徐加站在画架前。画架上绷着一幅全新的、尺寸不小的画布。借着昏黄的灯光,林若音看清了画布上的内容。那赫然是一幅主题明确的场景画:几个衣着朴素但眼神坚毅的工人,正在一座颇具时代感的宏大建筑脚手架上劳作,背景是朦胧的晨光与初升的太阳。构图四平八稳,人物姿态富有张力,光影处理得极其考究,完全符合主流美术赛事偏爱的“时代叙事”与“人文关怀”题材。
这正是她不久前,拿着获奖作品集,认真向他分析建议过的容易获奖的方向。
此刻,徐加正用一支大号排笔,蘸着一种极其刺眼、与画面整体灰蓝色调格格不入的荧光橘色,狠狠地在背景那片“晨光”区域涂抹、叠加。那颜色用得突兀又粗暴,破坏了原本精心营造的氛围,更像是一种情绪失控下的破坏。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近乎发泄,颜料飞溅到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沾满旧颜料的牛仔裤上,甚至地板上都溅开了几点刺目的橘红,他也浑然不觉。
灯光从他侧前方打来,照亮了他小半张脸。林若音能清楚地看到他紧蹙的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的眼神死死盯着画布上那块被他自己“糟蹋”的区域,里面没有一丝一毫沉浸于创作的投入或激情,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烦躁、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画笔每一次重重落下,都仿佛抽打在他自己的艺术良知上。他的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每一寸肌肉都透着抗拒的僵硬和一股近乎自毁的绝望狠劲。
林若音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之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走下了楼梯。
颈间的月光石贴着肌肤,一片冰凉。
那条未闭合的银线,在此刻,仿佛预示了某种结局。
不是一直向前延伸。
而是无法走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