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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好幼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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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眉间凝汗,谢昭拧了块热帕子,俯下身,先轻轻拭过眉骨,又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
待帕子移到颈间,裴度的身子忽然一僵。谢昭未察觉,继续向下擦拭他的前胸。
裴度去夺帕子,“我......自己来。”
右臂刚抬起便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上又沁出一层冷汗。
谢昭立刻按住他的手,坚持道:“裴少卿的手若是能抬起来,方才又何必求我写信?你安心躺着便是。”
裴度望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竟找不出半分反驳的话来,也不想反驳,由着她摆布。
温热的帕子将背上残留的血污一寸寸拭净,那暖意渗进来,连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最后替他披上素白里衣时,谢昭的手指不经意掠过他的腰间,引得他脊背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渐密,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裴度犹豫了一会儿:“公主,这几日,我能否暂歇在你房中?”
他分明是为着公务考量,可耳根却莫名烧了起来,倒像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谢昭正拧帕子,闻言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裴度尽量镇定,“护送舆图乃机密要事,我受伤的事绝不能声张。我怀疑,兵部出了叛徒。我已给江南西道观察使去了信,请他务必尽快到江州查明真相。你这里最稳妥,毕竟是公主的住处,无人敢擅入。”
谢昭凝眉思索片刻:“好,兹事体大,便依你所言。”
她转身去整理被褥,见他面色苍白,便放轻了声音:“快合眼歇会儿吧,养足精神才好应付后面的事。我将这两张图仍缝于你的衣衫内。”
裴度却只是摇头,目光始终盯着窗棂外渐白的天色,显然是放心不下那三封信。
直到天快亮时,汪争踏隔着门低声禀报,三封信都已按吩咐加急送出,他才终于放心,眼皮重得再也撑不住,沉沉睡去。
此后数日,谢昭的这间卧房,便成了裴度临时养伤的居所。
他卧在铺了软缎的榻上,后背垫着厚厚的枕头,尽量不牵动伤口;谢昭则在屏风外侧支了张湘妃榻,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午后,谢昭摇着躺椅,赤足搭在矮凳上,手里捏着本《山海异闻录》,百无聊赖。
连日闭门不出,实在闷得发慌,她便朝朝屏风后唤道:“左右无事,我给裴少卿念念《山海异闻录》解闷吧!”
屏风后传来裴度低低的一声"嗯"。
谢昭清了清嗓子,刚念到 “青丘之狐,其音如婴,食者不蛊”,门外突然传来墨竹急躁的声音:“公主!您这几日总把自己关在房里,连饭都是让人端在门口,为何不让我入内?这实在异常,请允许奴婢进屋瞧一眼!”
谢昭扬高声音,故意带着几分嗔怪:“还不都是为了你!前几日我跟崔少卿提了,他说,只要我赠他一件亲手所制之物,便答应与你切磋武艺。我这两天正绞尽脑汁,想着给他做些什么,你偏来捣乱!”
墨竹果然大喜过望,雀跃道:“真的?那太好了!公主您慢慢想,我就不打扰您了,等您做好了物件,我再过来!”
谢昭拍拍胸口,转头看向屏风后,见裴度正望过来,眸中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她脸颊微热,抓起书卷往屏风上轻拍了一下:“还笑!”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门外又响起脚步声,然后便是何苓那标志性的嗓音:“公主可是身子不适?这几日总不见您出门,下官特地来给您请个平安脉!”
谢昭手一抖,“不必了!我好得很!就是眼下不太方便见人。”
何苓停在门口:“奴婢明白,公主这是来月信了吧?怪道这几日闭门不出。”
“啊?”谢昭猛地抬头,正撞见屏风后裴度那模模糊糊的身影,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然公主这几日为何总让牡丹偷偷扔那些染血的褥单?”何苓语重心长,“下官瞧着,公主这症状怕是不大好,得好好调理才行。”
她神秘兮兮地贴上门板,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可是每次量都特别多?还总是腹痛如绞?您别瞒了,下官于妇人之症最有心得,保管几剂药就见效。”
谢昭手忙脚乱地想去堵门缝,“我真的没事!”
何苓在门外越发执着,“这可不是小事!女子月信不调,轻则气亏血虚,面黄肌瘦,重则影响子嗣!”
谢昭脑子发懵,脱口而出,“我这个月的已经尽了!下个月,下个月一定请何医监看诊!你先回吧!”
门外顿时传来应答:“那可说定了!下官到时候一定准时来!”
她“噔噔蹬”离去,快得像是怕她下一秒就反悔。
谢昭脱力般瘫回竹椅上。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却藏不住笑意的闷哼,显然是憋不住了。
她猛地站起身,杀气腾腾地绕到屏风后,裴度一手捂着右臂的伤口,肩膀抑制不住地轻轻抖动。
“你还笑!”谢昭顺手抄起榻边的软枕就要砸过去,瞥见他苍白的脸色,手生生顿在半空,最终只能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为了遮掩你这伤患,我何至于平白被人编排!”
裴度望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诚恳道:“是我连累公主了。不过,何医监倒真是体恤。”
谢昭把软枕狠狠砸在榻上,“体恤个鬼!再笑,我就把你扔到江里喂鱼!”
不出十日,江南西道观察使便亲率甲士抵达江州。
一番严查,江州别驾勾结吐蕃、意图窃取边防舆图的罪证确凿。顺着这条线索深挖,竟还从宫里揪出了传递消息的内鬼。
临别宴上,江州张刺史还在后怕:“此番多亏裴少卿明察秋毫,更仰赖裴观察昼夜兼程亲赴江州擒贼。若真让那逆贼得手,误了朝廷边防大事,下官这失察之罪,怕是百死难赎啊。”
座首的裴观察慢悠悠呷一口酒,缓声道:“老夫连日巡视江州境内,见闾阎安堵,市井繁荣,百姓丰衣足食,足见张刺史治理有方。他日面圣,本官自当将你这几年的政绩如实陈奏。”
张刺史慌忙再次举杯,声音亢奋:“裴观察如此抬爱,下官唯有尽心竭力,报效朝廷!”说着,干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谀词如潮。
裴度未沾一滴,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若有所思。
谢昭用罢晚饭,便让人搬了张竹椅,独自坐在合江楼六层的阳台上。晚风裹着水汽袭来,带着几分沁人的凉意,舒畅无比。
楼梯口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父亲月前修书与我,嘱我为你物色合适的女子议亲。”裴观察带着长辈的威严,“你这般年纪,同科的进士早已儿女绕膝,你却至今孑然一身。”
裴度的回答简短而冷硬,“不必,我无此意。”
“胡闹!传宗接代乃人伦大事,你以为这是能由着性子来的?且不说裴家香火,便是你自己,难道要孤身到老?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裴度始终静立不语。
裴观察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字句模糊难辨。
过了一会儿,谢昭以为他们已经离去,便起身活动下僵硬的腿脚。
西侧栏杆旁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裴度竟还在那里!
“明日便要启程了,须赶在汛期前抵达益州。往后的路途多是急行,怕再难有这般闲适的时光了。”
谢昭想起此前船上的颠簸之苦,胃里便有些发沉,不由蹙眉:“汛期的江水最是凶险,漩涡暗礁丛生,是该早些动身。”
裴度侧首看她,“去江边走走吧?公主不是最爱去江边看景么?”
“还是算了。”她轻轻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蜿蜒的江岸。
“为何?”裴度追问,脚步已朝她这边挪了半步,有些不悦。
谢昭的视线落在他肩头,“你的伤还疼着吧?去江边要走很多路,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裴度抬手按了按肩头,笃定道:“无妨。”
二人并肩立在江边,脚下江涛拍岸,一段渔歌飘过来,带着水乡特有的缠绵。
先是渔舟上的女声起调,清婉如流泉:
“郎在江头妾在艄,一篙撑碎月光袍。
问郎可识浪千叠?不及相思万丈高!”
转瞬便有男声隔着水面应和,粗粝又温柔:
“昨夜梦到白蘋洲,醒来犹见妹梳头。
纵使蜀道青天上,难隔浔阳一段秋!”
渔歌声渐渐远去,谢昭忽然看他:“说起来,裴少卿为何至今未娶亲?以你的长相与才干,想要嫁给你的人,在长安怕是能排成长队吧?”
裴度唇角微扬,“公主在长安竟未听闻?裴某命带刑克,是闺阁女子避之如虎的煞星,哪家敢将女儿许我?”
“怪力乱神。”谢昭忽地合掌,闭上眼睛,对着江心拜了拜。
“龙女娘娘、彭郎神君在上,请保佑这裴家郎君。他虽嘴坏,爱捉弄人,心却是好的,万望神明垂怜,莫叫他一辈子形单影只......”
好幼稚!
裴度刚要开口调侃,被她眼风扫过,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谢昭又郑重地拜了三拜,“心诚则灵!定要送个才貌双全的女郎来,脾气要比他硬三分,手段要比他高半尺,治得他服服帖帖才好......”
二人踏着月色回琅琊别院,行至回廊,裴度步履滞涩,肩背绷得笔直。
定是他那伤口又疼了,此刻是强撑着罢了。
谢昭快步绕到他身后查看,“如何?早说过这不是儿戏,偏要逞强。药呢?我替你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