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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长风破浪,江月随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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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从江州出发半日,江风渐稳,倒比前几日快了不少。
墨竹一见到裴度,便抱拳:“求裴少卿赐教!前几日您答应的比试,总该兑现了吧?”
裴度正凭栏望着江心的漩涡,闻言缓缓转过身。右臂的伤口虽已结痂,却仍经不起剧烈动作。
他不动声色将手负在身后,笑道:“说来,公主先前允诺相赠裴某之物,到如今还没制好呢。她的心意未到,我这赐教之事,自然也该缓一缓。”
墨竹当即跑回舱房,一把将靠着软枕休息的谢昭拉起来,催促道:“公主!您太慢了!照这个速度,我猴年马月才能与裴少卿比试啊?”
谢昭被她晃得头晕眼花,瞥见妆台上那个瓷瓶,随手便推了过去:“这是我新调的胭脂,石榴花汁兑了珍珠粉,颜色鲜妍得很。你去问问他要不要。”
“公主!”墨竹急道,“您这不是折辱裴少卿吗?他一个七尺男儿,怎会用胭脂水粉?求您了,您就快些制件正经物件吧,哪怕是块玉佩、一把折扇也好啊!”
谢昭被她缠得没法,只得扶着妆台站起身:“知道了知道了,给他刻个什么东西总成吧?”
裴度背上的伤还没大好,倒不如慢慢打磨一件合用的。
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臂搁最妥帖。他日日伏案看那些舆图文书,胳膊定是酸的,垫着这个正好,既实用又雅致。
她翻箱倒柜,找出块湘妃竹,竹片约莫四指宽,尺许长,面上纹路像烟霞,瞧着便有几分古意。
先将竹片搁在案上,取过砂纸细细打磨。待竹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才拿起刻刀,慢慢勾勒起来。合江楼的飞檐,江面上的渔火,两道并肩的人影,是那晚两人凭栏听渔歌的情景。
到右侧,她换了把更细的刀,以阴刻手法添了行小字:长风破浪,江月随行。
她每日都要花两三个时辰在这臂搁上,打磨、雕刻、上蜡,一丝不苟。
墨竹起初还日日来催,后来见她半点不急,知道和裴度的切磋怕是遥遥无期,索性去缠着汪争比试拳脚。
又过了三日,谢昭才将最后一遍蜂蜡擦匀。
竹面被蜡浸透,摸上去滑腻舒服。她取过块深蓝锦缎,裹了三层,才去找裴度。
裴度正细看舆图,听见脚步声抬头时,她已走到案前。
谢昭将东西递过去:“裴少卿,你常伏案看这些图,眼睛累,胳膊也酸。这东西或许能用得上。”
裴度目光先落在她手上。
指腹沾着一点竹屑,虎口还有被刻刀磨红的痕迹,这东西显然费了她不少功夫。
他伸手接过:“这是?”
打开锦缎的刹那,裴度呼吸微微一顿。
飞檐、渔火、两道人影,历历在目。
尤其那行“长风破浪,江月随行”,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他手指一点点抚过臂搁,温润的蜂蜡下,彷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江州的月色,”他忽然开口,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确实很美。”
谢昭望着窗外掠过的芦苇:“闲着无事,随手刻的。”
他却没再说话,只将臂搁郑重摆在案头最显眼处,与那两份关乎边防的舆图并排而放,像是在摆什么稀世珍宝。
待谢昭转身要走时,才听见他在后头道:“今夜记得关好窗子,明日要过瞿塘峡,江风该烈了。”
她回头,正撞见他用指腹反复摩挲那行小字,眉峰舒展,春意融融,看得她慌忙转身。
次日天光未亮,船队已悄然驶入瞿塘峡。
果然如裴度所言,狂风挟着暴雨从峡口猛灌进来,狠狠抽打在船舱上。
谢昭被震得从床榻上坐起,扶着门框正要出去查看,却见裴度从隔壁舱房踉跄冲来,衣袍被风灌得鼓鼓囊囊。他右臂仍不便用力,只用左手攥着绳子,一步步挪进她舱门。
“公主,可还安好?” 裴度扶住她的手臂。
直到芍药重新点起烛火,他才看清舱内情形。牡丹等人皆在舱内陪伴谢昭,她并无大碍。
裴度才觉出自己的失仪,被众人看着,扶着她的手不自觉松了半分。
忽然一道闪电劈开雨幕,一道黑影窜入裴度的舱房。
谢昭心头一紧,双手攥紧他的胳膊,刚要出声提醒,手腕却被轻轻捏住。
裴度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瞧见了,无妨。”
风大浪急,船身颠簸得几乎要散架。
船队在险滩中挣扎了半个时辰,终于在瞿塘峡东口的大溪古镇上靠岸。
他们借了几间民房安顿,谢昭解开裴度的衣襟,见伤口并未因颠簸裂开,才松了口气。
她轻声问:“方才偷偷进你舱房的,是谁?”
“一个船工,看路数约莫是南诏的探子,混在船队里有些时日了。”
谢昭轻抖,药粉簌簌落在他伤处,“那舆图,还安全吗?”
“真正的舆图,我已在江州启程那夜烧了。”裴度轻描淡写。
“烧了?”
“从江州启程前,我又给圣人呈了份密报。这几日,该有新绘的舆图从官道加急送往谢都督处。”
谢昭这才恍然:“如此说来,你身上这副担子,倒能轻些了?”
“单靠一队递送,终究不算万全。”裴度语气平静,“舆图上的山川关隘、烽燧粮道,我都已印在脑中。到了益州,我再亲手描摹出来,若与官道上送来的那份严丝合缝,便知两方皆无误。”
他顿了顿,“至于那细作,在江州时我特意留了他性命,原就是要他来抄这份假图的。南诏得了假图,依此布防,将来若真动起手来,我朝便占了先机。”
谢昭颔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是这些日子,他拖着伤体筹谋布局,要将那般繁复的两张图刻进脑子里,还要画出两份新的以假乱真的图来......
不由道:“这般费神,太难为你了。”
裴度低笑:“能得公主一句体谅,便不算难。”
谢昭一边擦去他背上水渍,一边埋怨:“虽说伤口没裂开,但今日在船上沾了雨,指不定要拖到何时才能好。我又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你,你自己得小心着才是。”
裴度抿紧了唇,想着她口中那句“时时刻刻都盯着你”。
“好。”他应了一声,“往后都听公主的。”
谢昭一愣,抬眼时正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慌忙低下头去收拾药箱。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粗布长褂的妇人端着托盘走进来。
两碗糙米饭,中间一大碗鱼汤,都还冒着热气。
妇人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方才有位娘子给了好几大块银子,说要给贵人们备些吃食。
只是咱们这大溪古镇到底僻陋,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这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打上来的,娘子凑合着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还有这鸡,也是现杀的,新鲜着呢。”
谢昭温声道:“多谢费心,已是叨扰了。”
那妇人得了重赏,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越看越觉得般配,索性多说了几句讨喜的话,
“不瞒二位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登对的人物。您二位就像那话本子上写的,天造地设,叫人看着就打心底里羡慕。”
裴度听她这般误会,却半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而抬眼看向谢昭。
谢昭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分辩,裴度已为她盛了一碗汤,轻轻撇去浮沫后,递到她面前,刻意道:“先喝口汤暖暖,看这成色,倒比江州馆子里的鲜些。”
他这举动像是默认了什么,谢昭脸更烫了。
那妇人见两人这光景,笑得更欢了,又说了几句“白头偕老”的吉祥话,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贴心地替他们放下了门帘。
过了瞿塘峡,依旧险象环生。船行至巫峡段,两岸峭壁如刀削,直插云霄。
有两次船身擦着暗礁滑过,刺耳的刮擦声让众人都白了脸。
总算都是有惊无险,可连日颠簸下来,众人眼下都挂着青黑,连墨竹都消停下来了。
谢昭在舱内待不住,那狭小的空间让她愈发晕眩,索性叫人把摇椅抬到了甲板上。
她倚在摇椅中,望着两岸掠过的青山,胃里却一阵阵泛酸,喉头痒得厉害。
“好歹吃点。”裴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手里端着个青瓷碗,是温着的鱼片粥,“这样熬下去,身子怎么禁得住。”
谢昭偏过头,苦笑:“若不是两岸这无限风光,我真要撑不住,想从这船上跳下去,哪怕泡在江里都比晕船舒坦。”
“你此前未坐过船?”
“小时候在西域,多半是骑马。便是坐船,也不过是渡个河,哪像这次,一坐就是几十日,五脏六腑都要换了位置。”
他听着,忽然转身进了舱。不多时又出来,手里多了个小小的香囊,递到她面前:“打开闻闻。”
谢昭解开绳结,薄荷的凉劲直冲鼻腔,瞬间压下了胃间翻涌的酸意。
“何医监给的醒神香,原是备着防瘴气的。”裴度见她眉头舒展,语气也松快了些,“实在难受,就靠着软枕歇会儿。我把粥温在炉上,醒了再吃。”
江风掀起他的发丝,竟有种难得的柔和。
又过了十来日,总算挣脱了长江天险的束缚,船队泊入戎州地界。
戎州码头,商船云集,挑夫们扛着蜀锦与药材穿梭往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在此休整一日,船队转入岷江,水流虽仍湍急,却少了几分三峡的凶戾,两岸也渐渐褪去峭壁的凌厉,露出连绵的青黛色山岗,偶有炊烟升起,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谢昭的晕船症候未减,常常蜷在摇椅里,望着江面出神。
而裴度总像掐算好了时辰,总在她不适时,便端着一杯热茶或是一碟蜜饯过来。
“戎州的青花椒最是出名,前日在码头上买了些,腌了梅子,试试?”他将小碟递过来。
谢昭拈起一颗含在嘴里,麻意从舌尖漫开,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必说太多话,便这样静静待着,看山影逐着船行,连晕船的不适,似乎都被这无声的相伴熨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