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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写三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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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外甲板上,裴度正负手望月。
夜风卷着江雾扑来,将他的袍角吹得猎猎作响,连带着舱内那番对话,也一字不落地送进了他耳中。
谢昭解决了此事,推开门,想透透气,刚踏上甲板,脚步猛地一顿。裴度正立在船头,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心口一跳,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还没等她寻个由头开口,裴度先道:"原来在公主眼里,裴某是阴险之人?"
谢昭轻咳一声,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故作镇定道:“裴少卿站得这么远,竟也能听清舱内的私语?”
裴度向前一步,“一字不落。”
他忽然俯身,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喟叹:“公主莫非是上天派来专降裴某的煞星?上次听你的去捉奸,害我被赶出长安;这次与你同赴益州,竟还要陪你的婢子练武?”
谢昭干笑:“我这不是还没答应么?再说那个夜明珠,其实真的挺亮的,你若走夜路,刚好能用来照明。”
裴度直起身,“不要夜明珠。只要公主亲手所制之物。”
谢昭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指尖猛地蜷起。方才扶着船舷,一根极细的木刺扎进掌心,刺得人头皮发麻。
“别动。”裴度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他手指带着常年练武的薄茧,却异常精准,两指一捏,木刺被轻巧拔出,带出点微不可察的血珠。
他却未松手,拇指微微抬起,轻轻按在那处细小的伤口上。
谢昭低头去看自家的手,深浅不一的刻刀划痕,还有几处是这几日新添的。
裴度缓缓摩挲过那些划痕,“你若当真放不下他,此刻调转船头,杀回怀州抢亲,倒也为时未晚。”
谢昭别过脸,望向江心那轮冷月,“没什么放不下的。”
裴度又逼近半步,将她试图抽回的手握得更紧,“那这两日,公主是在为谁伤怀?手上又为何添了这么多新伤?”
谢昭暗中使劲,却被他牢牢攥着,挣脱不得。
何苓拿着药瓶风风火火闯进舱房,见四下无人,又急匆匆往甲板上赶。老远便扯着嗓门喊:“哎哟喂!裴少卿您攥着公主的手作什么!公主手上那些刀伤还没结痂呢!”
谢昭支支吾吾辩解:“何医监,裴少卿方才是在帮我拔木刺.....”
何苓将谢昭的手从裴度掌心拽过来,又摸出支玉簪挑了药膏,小心翼翼往伤口上抹:“拔刺也不能这么攥着呀!公主,您自个儿瞧瞧,这手都划成什么样了!
昨儿个好不容易长好的口子,这会子又裂开了!依我看,索性把那些刻刀统统没收,省得您天天添新伤!”
裴度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何苓用白麻布将谢昭的手缠成个圆滚滚的“粽子”,连指尖都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
船队抵达江州水驿时,暮色早已浸透江面,唯有码头的灯火还在等着他们。
连日江风裹挟着水汽,把人骨头缝里都浸得发沉,众人无不盼着能在江州多歇上几日。一行人便安置在临江的琅琊别院,院外便是浔阳江口,视野开阔。
恰逢朔月之夜,江州刺史依着当地习俗,主持祭江神仪式,祈求江面风平浪静,船只平安。
浔阳江口早早便亮起了火光。
谢昭在水阁里待了片刻,隔着层窗棂总看得不够真切,索性往江边走去。
数十渔人正将扎好的芦苇筏推入江中。那些筏子首尾相连,在暗沉的水面上蜿蜒如一条火龙。
“......那郎青不过是个摆渡的穷小子,怎敢违抗官差的命令?官差要抓他去服徭役,他不肯,便被铁链锁了身,沉入江底!”岸边的老叟唾沫横飞,周围已聚了三五个听故事的船工,
“彭娥眼见情郎被沉江,当即仰天长啸,”老叟猛地跺脚,“霎时间风云变色,江面上掀起巨浪,一道银光自彭泽湖破浪而来!有眼尖的渔人看见,那浪头里分明裹着条银鳞巨龙,一口就咬断了官船的桅杆,把那些官差都掀进了江里!”
江风里隐约飘来渔人们虔诚的吟诵声,九十九只芦苇火筏正在江心打着转,筏首系着的红绸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众渔人齐刷刷跪在滩头,手掌一下下拍着膝盖,唱和着古老的调子:
“彭郎引舵哟......龙女赐波......顺顺当当......平安过哟......”
谢昭被这热闹的阵仗感染,也跟着众人朝着江心拜了拜。起身时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原本立在不远处的已裴度没了踪影。
汪争低声回话,“禀公主,裴少卿半刻前便离开了,说是要去水驿查验近几日的航道水文记录。”
谢昭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又站了片刻,看着江心的火筏渐渐燃尽,才转身回了琅琊别院。
夜半三更,她在睡梦中猛然惊醒。月色透过窗棂,一个黑影静坐在床榻边沿。
她喉头一紧,惊叫声尚未出口,一只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手掌已猛地捂住她的嘴。
“是我。”裴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熟悉的沉劲,让她瞬间安定下来,“别出声。”
谢昭挣开他的手,摸起火石,点亮床头的烛台。
他右臂的衣袍已被血浸透,后背更是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谢昭倒吸一口凉气,“谁伤的你?”
裴度从怀中摸出三张信笺,“待会儿再解释。现在,帮我写三封信,必须快。”
谢昭立刻掀被下床:“我这就去叫何医监来,让她帮你包扎伤口,边包扎边说。”
裴度一把拽住她,“不行!信的内容,不能让旁人知道。”
“可你的伤怎么办?血再流下去......”
裴度咬牙将信笺放在案几上,“死不了。这三封信,关乎西南边防,必须在天亮前送出去,不能耽搁。”
谢昭研墨执笔。
裴度此刻虽伤着,口述内容时竟异常流畅,连措辞都精准得像是早已背熟,没有半分卡顿。
写完第一封,她将信纸展开,递到他面前,“这样可行?”
裴度勉强支起身子审阅,指着其中一处措辞,低声道:“把‘需谨慎’改成‘即刻戒备’,语气要更重些,让谢都督知道事情紧急。”
谢昭依言修改,又继续写剩下的两封信。待三封信都写完,她一一封缄,用烛火烤熔火漆。
裴度又掏出三枚不同的私印,指点她怎么用:“这封呈圣人......这封给你父亲......最后一封给江南西道观察使。”
他的气息渐弱,声音发飘,“去叫醒汪争,让他亲自去驿站,务必用最高等级的驿马,加急把这三封信送出去。”
谢昭将三封信按送达对象仔细排好,确认火漆印已干透,这才道:“我这就去寻汪争,顺道叫何医监过来。就算不让她知道信的内容,也得让她给你处理伤口。”
裴度撑起身子扯住她,“别去。吩咐完汪争后,去我房间取药。我床头的雕花漆盒里有个青瓷瓶,那是上好的金疮药......”
话未说完便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谢昭匆匆离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抱着药瓶和衣物疾步返回。
“信已交给汪争,他已经骑马去驿站了,会亲自盯着驿卒把信送走。”
裴度一声闷哼,方才强撑着交代事情时,他还能咬牙忍住疼痛,此刻精神一卸,便有些难捱。
谢昭剪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衣衫,动作虽轻,仍引得裴度肌肉紧绷,“究竟为何不肯唤何医监?”
裴度费力地喘气,“你们在岸边祭江神时,我瞧见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往琅琊别院的后墙攀去,形迹可疑,便悄悄跟了上去,追着他到了一个荒僻的后院。
谁知道那后院里竟埋伏着七八条大汉,见我追来,便直接动了手,我寡不敌众,挨了几下。”
谢昭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那人想要偷什么东西?”
裴度眼帘微垂,并未直接回答。
谢昭心中透亮,约莫是朝廷另有密差交给他,不能让外人知晓,便不再追问,只专心致志地为他上药。
裴度忽然道:“把我里衣撕开。”
谢昭依言,扯住他里衣边缘,用力一撕,两张卷得紧实的羊皮纸从衣内滑出,落在榻上。
裴度腾出左手捡起,借着烛火缓缓展开。“这是我朝新绘的《西南勘界图》,还有逆贼刘堪的《巴山布阵图》。”
谢昭凑近去看,羊皮纸上标注得密密麻麻,《西南勘界图》上,某段峡谷的溪流深浅、某片密林的瘴气范围都标得清清楚楚。另一张图上,刘堪的城防工事、补给驿站、运粮栈道更是一笔笔描得详尽,连哨兵换岗的时辰都有标注。
裴度划过图上标注的雪山天险,“往日我朝数度征伐吐蕃,皆因西南地势险恶,粮草难继,总难占得先机。至德年间,吐蕃甚至一度攻破陇右,兵临长安近郊,朝野震动。”
他顿了顿,指尖移到标注“刘堪”的区域,“这逆贼盘踞巴山已有五年,仗着地势险要对抗朝廷,数次围剿都未能成功,还折损了不少将士。
这两张图是兵部职方司根据百余名探子九死一生传回的情报绘成,单是为了核实一处关隘的布防,便折了三名精锐。”
这两张羊皮纸重逾千斤,上头的每一笔都浸着血。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凝重,“此图若落入南诏或吐蕃人手中,西南半壁江山怕是要掀起血雨腥风。”
裴度郑重道:“正是如此,圣上不放心让官驿去送,特命我亲自将这两份图送至谢都督处。是以不能走漏风声。 ”
谢昭很是怅然,“原以为溧阳公主和亲吐蕃,能与他们休战几年,让西南边境安稳些。”
手中的白麻布绕过裴度精瘦的腰腹时,动作不自觉地放轻。
裴度却坚决摇头:“和吐蕃一战,迟早要打,我朝与吐蕃都心知肚明。他们觊觎我朝疆土已久,此次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待他们休整完毕,定会再次举兵。我朝也需借着这几年的时间,厉兵秣马,做好万全准备,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眼神锐利,仿佛已预见了未来的刀光剑影。
谢昭沉默着点了点头,将染血的衣裳仔细收拢妥当,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这才扶着裴度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