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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半边庵的老梅树 ...

  •   小萦十岁的那年夏天,阿爹也出去跑船了。他是和李清明一起走的。李清明就是馒首媳妇的丈夫。
      在这个小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依赖着城边的大江为生。小萦的阿爹是个懦弱而好脾气的人,他的斯文秀气让他无法和那些常年在外贩卖丝绸茶叶的艄公船夫和小商贩一样风餐露宿,常年地飘荡在外。
      这一次,阿爹是听闻闽浙的茶叶赚头很大,才动了心思。前来说服他的就是李清明。小萦长大了之后,就再也想不起李清明的样子,只记得他坐在自己家光线暗淡的馒首铺子里,身材高大。他的话不多,喜欢在外闯荡,几年也不回家一次。但是小萦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江上跑船的人都很害怕他。
      李清明长期地不在家,完全把衰老的爹,还没成人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像刚出笼的热馒首一样白胖的妻子扔在家里,这种做法完全的不合情理。关于他有许多的桃色的传言,他在江上的行舟几乎被人们形容成了一种浪漫旖旎的路程。无数的传说就像是围绕在他和大江两岸的种种女子身边的蜂群。这些女子包括江边的洗衣妇,青楼里会歌舞的姑娘,大船上做饭的粗俗女工,还有在大江边无数弯曲幽深的小巷里低首弄姿的女人。
      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小萦的母亲原本不愿意让丈夫也去跑船吃江水。可是有一个晚上,李清明到小萦家里去亲自劝说小萦的父亲,他说很希望自己的船上有一个识字的人来管理账目。小萦厉害的母亲在李清明的面前完全地丧失了气焰。李清明并没有说什么,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笑容,他坐在那里,居然就有一股气势。不过也是落草为王的气势,就像一个绿林好汉。
      小萦的父亲就这样答应了李清明。在他出门跑船的前一个月,家里的两个女人,苏婆婆和小萦的母亲,都在给他收拾行装。家里是悲悲惨惨戚戚的气氛,好像他不是去跑船,而是去充军。这样的气氛里,阿爹也受到了街上的男人们无微不至的嘲笑,因为他们都已经把出门当作了过日子的一种正常的状态,他们觉得这一家人未免小题大做了一点。但是苏婆婆不这么认为,她忧愁地说,小萦啊,你阿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就像你从未离开过你的阿爹一样。
      就在阿爹出门前的一天,苏婆婆带小萦去了半边庵。半边庵座落在小城的南边,大江之畔。周围全都是杂草碎石,江风呼啸着,很刺耳,刮得脸上生疼。这个庵堂在一次大火中被烧掉了半边佛堂,所以就被人叫做半边庵。香火也日渐衰落下来,竟成了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小萦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如果仅仅要求一个平安符的话,这个小城还有好几处香火旺盛的寺院。她很害怕这个荒凉的地方。
      奶奶却不是这样想,她一边在江滩的碎石上艰难地走着,一边告诉小萦,这个半边庵的符签以前是最灵验的,只是现在破落了。小萦看着掩映在荒草中的庵堂,心里很是害怕。小孩子当然害怕这样颓败荒凉的地方。
      庵堂的山门已经朽坏,原本粉白的影壁染上了点点绿苔。历经了火劫的佛堂倒是修缮过,但还是掩不住一股萧索的意味。小萦看着清扫的干干净净,反而显出一种凄凉的院子,不知怎么,竟想到了探花府蒿草丛生的废园。
      半边庵只有两个尼姑,一个是已经老得看不见人影的师太,她就像这个庵堂一样摇摇欲坠。另一个是附近的一个老寡妇,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大江里丧生。她寄居在庵堂里,给老师太做饭和打扫庭院。
      佛堂里只有一盏若明若暗的青灯,照得泥塑的菩萨脸上阴影晃动如鬼魅。蒲团上已经有了一层薄灰,仿佛很久没有人来跪拜过。老师太早已经卧床不起了,老寡妇愁苦地说,看样子她是熬不过这几天了。苏婆婆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她说:“那棵梅树还在那里呢。”老寡妇点点头,说:“这棵树被火烧掉了一半,另一半还活着,去年冬天还开了花呢。”
      小萦一点也不喜欢这里。那棵老梅树是一种古怪的样子,南边的一半已经完全焦黑,就是一株枯木。而北边的一半竟然长着繁茂的深绿色叶子。这棵梅树就这样诡异地里在那里,就像一个妖怪。小萦揪着奶奶的衣襟,提醒她说:“奶奶,平安符呢。”
      苏婆婆摇摇头。她对半边庵的记忆完全混乱了,这里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她犹犹豫豫地问那个老寡妇:“那么玄机师太近况如何?”老寡妇木然地看着她,半晌,她说:“这十年来,庵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苏婆婆立在残破的石阶下,她想了想,走到梅树下,摘下了一根枝条。她说:“既然梅树能大难不死,那就将它作平安符罢,也算求个平安。”
      阿爹就带着行李和这一枝枯梅出远门了。家里好像变的有点冷清。小萦的母亲现在常常到馒首铺里去,和馒首媳妇说说话。有时候就会带一点热馒首回来给小萦吃,也有时候会做一点藕圆子或糯米粑送过去。好像两个人很知心的样子。
      阿爹和李清明出门大约一两个月的样子,船回了。阿爹的样子变得小萦都快不认识了。他面色黝黑,身体也瘦了,倒是很精神的样子。说话也不像以前温声和气的,变得高声大气,响亮地笑着。还把小萦举抱在肩头,吓得小萦尖声大叫。
      这回出门阿爹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倒是给家里大小的女人都买了东西。给苏婆婆的衣服料子还有丝线,也给小萦的娘买了一根大银簪子。给小萦的是一个拨浪鼓,还有一只小银镯子,接头的地方铸着一只小小的蟾蜍。阿爹很高兴,喝茶的时候还哼着小调,小萦从来没有看见阿爹心情这么好过。
      小萦的娘自然是欢喜,喜滋滋地把东西收拾好。倒是苏婆婆没有高兴,但是大家闹哄哄地,谁也没有注意苏婆婆的不高兴。小萦的娘在晚饭的时候,还笑着说,出了一次船,倒是变得像个男人了。谁也没有想到,一贯温温和和的苏婆婆竟然摔了筷子,饭也没吃完,就爬上阁楼去了。剩下一桌子人愣在那里。
      第二天一清早,阿爹就在敲苏婆婆的房间门。那时候小萦还睡在被窝里哪,苏婆婆坐在梳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梳理她花白的头发。小萦把小脸蛋埋在柔软的被子里,露出两只小眼睛偷看着奶奶,在那个时刻,她忽然觉得,以往似乎温柔安静的奶奶,实际上比母亲的暴躁易怒更有力量。
      她看见,奶奶脸上的微笑。苏婆婆一边微笑着,一边有条不紊地梳拢着她虽然花白却依然丰盛的头发。而门外,阿爹的敲门声由小到大,很焦急。他控制着自己的力量,不断地敲打着门板。他低声说:“娘,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苏婆婆就是不理会他,她甚至还拿出两支藤钗,放到鬓边比划着,仔细地斟酌。好像她已经聋了,根本就听不到门外的响动。小萦那么近地看着奶奶,发现她的笑脸竟然有一种残忍的意味。她吓得闭上眼睛,把自己缩到被子里。
      阿爹的敲门声,苏婆婆可以装做没有听见,但是小萦觉得这一下一下就像是敲在自己的身上。她又想跑过去给阿爹开门,又害怕那个正在微笑着的陌生的奶奶。她忽然想到,也许奶奶已经在半夜被妖怪吃掉了,这个微笑的,一下一下梳头发的奶奶正是那个妖怪变出来的。这一下,小丫头吓得哭了起来。她开始小声哭,后来就踢开被子大声地哭出来了。她一哭,门外头的敲门声就停了。
      那天他们家都没有吃早饭。小萦的哭声就没有停下来。母亲抱着她,一张脸气的通红。阿爹跪倒在苏婆婆的面前。这时候的苏婆婆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老祖宗。她一板一眼地教训道:“你可也是十年寒窗过过的人,怎么就如此的不思进取。贩茶贩布,这些都是下九流。”她以前倒是没觉得自己的儿子下九流了。
      小萦的娘一脸的不屑。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再是落花街上那些泼辣娘们讥笑的小白脸,娘娘腔,还能赚点钱回来。这样总强似做个账房先生,在东家和东家娘子之间受夹板气的好。
      小萦的哭声渐渐止住。苏婆婆对着低头地阿爹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又黑又粗,还学会横着走路啦,你的书总念到哪里去了!”小萦看着奶奶微红的气色绝佳的脸庞,觉得奶奶已经沉浸在斥责父亲的良好感觉里了。奶奶眉飞色舞,表情丰富,妙语连珠。她不是在骂儿子,她简直是在做文章做到佳处,恨不能自己一拍桌子,叫一声:“绝妙好辞!”
      小萦的父母却没有女儿这种来自天性的敏锐直觉。他们虽然觉得老太太今天有点不近情理,但是总当她是离开儿子久了,受了委屈。阿爹低头解释说:“读书又没能搏个功名,好歹总要养家小啊。”
      苏婆婆慢慢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你以前难道没有养得起家小么。穿起长衫做先生,总好过打着赤脚做船夫!”小萦的娘放下小萦,一边往厨下走一边说:“人总得吃饭罢,一家人把脖子系起来过日子么。”她开始从水缸里舀水淘米,舀了几瓢水,她掼下水瓢说:“我娘家的陪送也典卖得差不多了,他做帐房一个月能有几瓢米!倒是天上的西北风不要钱,明天教你儿子穿着长衫去喝罢!”
      苏婆婆的手晃了一下,将茶水泼了出来。阿爹从地上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个瓷杯,用力摔到地上,然后摔门出去了。留下脸色煞白的苏婆婆和一片寂静。
      这是小萦的记忆里阿爹唯一的一次脾气发作。几天之后,他又跟着李清明跑船去了。这回他只是自己胡乱拣了两件衣服带走了。走的时候冷着脸,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说话,只是了摸摸小萦的丫角。
      父亲一走,奶奶好像一下子衰老了不少。她在房间里胡乱转悠,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在一天半夜,小萦醒过来,看见奶奶还没有睡下。她在如豆的灯光里,眼光绝望。她的手里,是父亲没有带上的那一枝枯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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