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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衣井的女巫 ...

  •   小萦现在长得很快,就像是被拉长的一个小人儿,手腕和脚踝都长长地露在衣服外。她几乎和泥鳅一样高,走动的时候就像一只长脚的鹭鸶。泥鳅曾经很发愁,他担心自己会永远没有小萦高。走在小萦的身边,他会故意昂首挺胸,拿眼角去瞥小萦黑黑的头发。
      小萦仍然和一群上树下河的野小子混在一起。他们经常会在野地里拔野菜,捡拾干柴。他们把这些穷困的劳作看作游戏。小萦有时候会受到他们的照顾,将自己的收获匀一点给她。有时候会受到他们的冷落,他们会认为她是个没用的“丫头”,跑不快,也不敢从很高的树上往下跳。这时候只有泥鳅挺身而出,毫无条件地帮助她。泥鳅只比她大一岁,他曾经说,我是看着小萦长大的,结果被小萦用泥巴砸。泥鳅的母亲身体弱,在他母亲病重时,他还在小萦家里吃过一个多月的饭。他就像是小萦的小哥哥,亲的。
      落花街外的野树林很深,完全是孩子们的乐园。再越过野树林,是一条很宽的河流,这是大江的支流之一。这条河流有金黄色的浅滩和清澈的河水,还有停在水面上的小舟。城西本就是一片荒败杂乱的地方,一片灰色的民居,夹杂着一些被废弃的潦倒荒园。有很多的鬼怪狐仙的传说。
      白衣井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白衣井是一个偏远的小巷子,一边就是探花府高大的后墙,后墙内是颓败的花园。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城隍庙。它的屋顶上已经片瓦无存,后山墙也已经倒塌。不过至少可以看出,这个古老的小城的繁荣中心曾经就是在这一带。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凋败了。
      至于这个小巷子为什么叫白衣井,已经不可考。大约是有一个说法来源的,只是现在传说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名字。白衣井已经凋落至此,却还是能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的街谈巷语中,赵神婆居功甚伟。她是这一片最有名的女巫。
      赵神婆和一般的女巫不一样,她就像一个鬼魅,出没在荒凉的白衣井。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以什么为生。她就像一个影子在白衣井的小巷里飘荡。偶尔有一些女人为了孩子生病,家里有事,头疼脑热,婚丧嫁娶的事情找一找她,让她请请神仙。也有人说她其实早已经疯了,不过她收拾得头光脸净的,并不像一个不正常的人。
      落花街上像苏婆婆那样年纪的人,都还知道一点赵神婆的事情。她以前也是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媳妇,儿子刚满月,不知怎么就死了,她也不知怎么就当上神婆了。在这不知怎么里面倒有五花八门的说法,但是没有一种合乎情理,不说也罢。
      小萦他们倒是经常在白衣井看见赵神婆在转悠,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泥鳅他们说,没准那个破城隍庙里有宝贝,要不然赵神婆怎么老是在那里打转。说归说,他们谁也不会去那个地方。那里野草比人还高,风一吹就从墙上往下掉碎瓦片,阿爹就曾经郑重地告诉小萦,千万不要到老房子那儿去,他担心房子会突然坍塌砸到小萦。
      小萦的阿爹下水跑船走了之后,苏婆婆迅速地衰老。她总是捏着那枝枯梅,满脸的担忧。她觉得儿子第一次能平安地回来,就是这个平安符的作用。小萦的阿爹负气出门,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带齐全,这让家里的两个女人,他的妻子和母亲非常自责。苏婆婆总是摇着头说自己:“老糊涂了。”
      阿爹一走就是几个月没有音讯,李清明也没有。馒首媳妇很麻木地告诉小萦的母亲,这在李清明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她一边用健壮的胳膊掀开竹子蒸笼,一边说:“那个冤家一年到有十个月吃江水跑码头,谁顾得他来。”小萦的母亲无奈地笑笑,说:“也是啊,你枉自担心,他可连个音信都不往回捎。”馒首媳妇笑笑道:“怎的往回捎,现在他们也不知在哪个地方呢。”她把一笼屉馒首架在高大的炉子上,用围裙擦擦手。馒首媳妇的辛劳就是连小萦的娘也同情的。
      小萦的母亲在馒首铺子阴暗的店堂里坐着,看着那些积满油污的乌黑的桌椅,有一种乏味的感觉涌了上来。她把手上的活计收拾收拾,暗淡地笑笑,她对着馒首媳妇浑圆肥硕的背影说:“要不,咱们请请仙罢。”
      她们请的就是白衣井的赵神婆。赵神婆的身材瘦小,脸上很白皙,但是是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就像是用做豆腐的钱六用的石膏做的。她嘴唇薄博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倒是不难看,只是没有几分活人的热气。她裹在一件黑色的长襦里,上边是深紫色的短袄,是寡妇的打扮,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真人,而是一个面上涂了太多白粉的人偶。
      赵神婆坐在小萦家的□□,脸上没有表情,小萦的母亲把看热闹的小孩子赶开,然后给赵神婆倒上茶。她们并不怎么信服赵神婆的预言,只不过抱着一种聊胜于无的心态罢了。馒首媳妇的木讷地坐在赵神婆的对面,她红润丰腴的脸上一片的茫然,黑沉沉的眼睛也很空洞。她就是那种最老实的安分守己的小媳妇。
      赵神婆倒是气定神闲,她抿了一口热茶,然后斜起眼睛,看看两个局促不安的女人。她说:“要问什么呢?”小萦的母亲说:“还不是问问当家的,这两个死鬼,一去三个多月没有音信。”赵神婆说:“跑船去了?”两个女人一起点点头。
      小萦在后院的墙脚呆呆地站着,她的身边是一畦葱和一畦韭菜。韭菜已经老了,开始发黄变枯。隔壁的人家种的葫芦爬在低矮的墙上,扯着绿油油的叶子。她站在阳光下,一头一脸的汗,百无聊赖地看着矮桌边的三个女人。母亲把大门关上了,不准许她出去,害怕把那些蝗虫一样的孩子们给招来。
      赵神婆瞑目端坐,让馒首媳妇和小萦的母亲扶着一个小小的木杆,停在一个黑色的小沙盘上。她自己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念叨着什么。大约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母亲和馒首媳妇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她们扶着的木杆快速地在沙盘上划动起来。小萦看着,觉得这个赵神婆的样子像一个雪人,在阳光下就会融化掉,只剩下一身寡妇的黑衣。小萦有点害怕这个人气少鬼气多的神婆。
      一顿乱划之后,木杆停住了。两个女人一脸茫然地看着赵神婆,她们都不知道那乱七八糟的线条代表了什么。赵神婆慢慢地说,会回来的,想看到的人。会离开的,想留下的人。她的声音又细又长,像某种歌谣。小萦还立在院子的角落那里,太阳晒得她的背上暖烘烘的。她的眼睛不停地去看那个破旧的小木桌上粗糙的冬瓜糕,看了又看。
      赵神婆回过神来,也去看小萦,她笑着说,小姑娘怪好看的。她的笑容很突兀地热情,让小萦吃了一惊。两个妇人都有点失望,也有点小气恼,大约是觉得自己被这个半疯的神婆所欺骗,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们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赵神婆也看见了她们的失望。她把自己的歌谣加以解释,说,这是个还算好的兆头,大约在天寒水枯的时候,她们的丈夫就会回来了。这下子,两个妇人都显出释然的神气。赵神婆倒还去看小萦,她说:“这个丫头将来是桃花命。”说着的时候还摇摇头。母亲对小丫头的将来的命运没有多少兴趣,她客客气气地将赵神婆送走了,并且对馒首媳妇说:“这个老婆子的话还算灵的。”
      小萦等赵神婆一走开,就迅速跑到桌边,抓起她期待已久的冬瓜糕。其实这放置了很长时间的点心已经没有什么好味道了,和这世上很多的东西一样,期待的总比得到的要美好。她索然无味地咬了几口,就把它放下了。
      以后小萦路过白衣井附近的时候,还是会偶尔看见赵神婆。她大约就住在残破的城隍庙后边。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赵神婆还是个小媳妇的时候,背着孩子逛城隍庙看花灯,孩子教人偷走了,她住在这里,是还在等着她的孩子呢。另一种说法是那破庙里有妖怪,会迷人的,赵神婆就是它们的同类。所以落花街上的小孩子再胆大顽皮的也不愿意去白衣井。
      母亲在请过仙之后,就很安然地忙着她的活计。仿佛是要证明赵神婆的正确,大约在腊月里,有跑船回来的人替阿爹捎回来一笔钱和几匹布头。他们说阿爹现在跑船到了淮扬,发了一笔小财。李清明什么也没有给他的妻子捎回来,只带回一个口信,家里知道他还活着呢就罢了。街上的人就很是羡慕了小萦的母亲一阵。
      不过这一年过年的时候,阿爹没有回来。到了元宵,阿爹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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