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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烟雨桃花 ...

  •   落花街上其实没有花。虽然它一直叫落花街。
      只有泥鳅家的小院子里栽着一株夭桃,春天的时候,开出绯红色的花朵。绮花碧叶,倒是有几分俏丽。
      江南的春天,是烟雨蒙蒙的。无处不在的雨丝,细得像天鹅绒一样,落在黛瓦上,落在石阶上,落在光润的青石街上。安静无声。梧桐的嫩枝在雨丝中清洗得鲜绿,像初生的婴儿一样一尘不染。趴在阁楼的窗边向外看去,整个的小城笼罩在雨的烟雾里,带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这些雨丝是冰凉的,带着清冷的水汽,让江南的春寒阴冷入骨。
      下着雨的小巷有一点的冷清,只有披蓑戴笠的行人步履匆匆。烟雨将整个世界朦胧。所有的底色是灰白的,只有那一株夭桃,灼灼盛开的花朵成了这雨雾中唯一的亮色。
      落花街上所有的孩子,都没有打过这株桃花的主意。不过并不是这些孩子疼惜娇艳的花朵,而是因为泥鳅太厉害了,是那群野孩子里最能打架的一个。泥鳅虽然可以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偷自己家里晒的干菜,却极为爱护这株桃花。这株桃花是泥鳅的娘亲手种的,她说种下桃树来给泥鳅结桃子。所以与其说泥鳅护着桃树,还不说是护着自己的桃子。虽然这棵桃树根本就没有结过桃子。
      春天的雨季让人们的思绪也慵懒和无力。茶楼酒肆的厅堂里也是冷冷清清。落花街的豆腐钱六最痛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不仅豆腐很难卖出去,连储存的黄豆都可能会长出芽来,把老本赔光。钱六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阴着一张脸,仿佛脸上也可以滴出水来。钱六的老婆是一个沉默温顺的女人。她就像一头驴子那样干活。人们都说,钱六家有两头驴,一头在磨道里拉磨,一头在磨道外干活。
      也许就是女人的温厚助长了钱六的脾气,他真不像是一个卖豆腐的,他的脾气简直对不起笼屉里的豆腐。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钱六就如同一只干燥的炮仗,在作坊里和家里蹦蹦跳跳,寻找着可以把他炸响的火星。
      而找个碴于他来说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有大大小小男女齐全的一群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吃饭的时候,他们把自己及时塑造成翰林大学士和礼部尚书那般的恭谦儒雅,也难免会被他们的老子抓住一星半点的把柄,从而闹得鸡飞狗跳。他们的母亲则是不会施以援手的。这个女人对丈夫敬如神明,一旦哪个孩子让丈夫生了气,她不仅不会拦着钱六动武,还会从旁呐喊以壮声威。
      钱六唯一不会撒气动武的,只有他的大女儿针儿。针儿已经十六岁了,收拾缝补,一手带大了几个小弟妹。从针儿七八岁上,就背着弟妹家里家外的忙活。弟弟妹妹在父亲发火的时候,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大姐。针儿的相貌很像钱六,瘦长的身子,一只眼睛有一点斜视,身上总是带着一点馊味,这是豆腐房的人家惯有的味儿。她好像有一点病态,嘴唇苍白,脸上也没有血色。她的身体很虚弱,她那一连串的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弟弟都正在淘气的年纪,衣服穿上身之后马上没有了衣服的样子,又脏又破,鞋子上脚就坏。钱六曾经举着一只掉了底的烂鞋追着也不知道是他们家的老几,将他打出几条街。他把鞋掼在地上,大声喝叫着:“你的鞋是穿的还是啃的?!”
      这几个小兄弟的衣裳鞋袜,全都是病弱的姐姐一针一线地做出来的。针儿拾掇这些活计直到敲三更,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清油灯。她的眼睛总是熬得红红的。其实这些贫苦的孩子并不是不懂事。他们每天要走很多的路,去捡拾家里做饭用的柴火。有的还要跟在父亲的豆腐担子后边走街串巷,在下雨的天气用瘦弱的小手给父亲撑着伞,不是罩着父亲,而是罩着担子上的豆腐。
      钱六的蛮横劲儿一过去,也会心疼自己的孩子。但是让他沮丧着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一点点地温情全部埋葬在他的火爆脾气里。小萦曾经到过他们家,钱六看见小萦,倒是笑模笑样,还给她吃刚出锅的热豆腐,完全不像是把孩子追打出几条街的凶神恶煞。针儿也很喜欢小萦,还给她绣过一个枕套。小小的,很精致,绣着一枝桃花。那一朵一朵的桃花用了从浅到深十几种红色丝线,就像是真的桃花一样。针儿的手真是灵巧。
      阳光好的天气,针儿喜欢在探花府宽大的前院里坐着。她那缺少血色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地清瘦可怜。有一些老婆婆就对钱六老婆说,你也好歹给针儿补补身子,这丫头看起来病恹恹的。钱六的老婆听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他们家里孩子太多,就算偶尔有一点荤腥,也是上桌就光。针儿自幼身体就不好,知道底细的人都说,这是给累的。针儿的一双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粗糙,布满了小裂口。其实能绣出美丽精致的绣品的姑娘,她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纤细秀美的手。她们也远没有自己的绣品美丽,她们的灵气全部倾注在绣品里,自己却可能是愁苦的,暗淡的,没有一点光彩。
      在这个春天,有人上门给针儿提亲了。钱六眼皮也不眨就答应下来,他连未来的女婿的名字和在家里排行老几都不知道,就以老丈人的身份在未来的女婿家里喝了一天的酒。这样的雨季,钱六的空闲时间和他的牢骚一样多。
      等到他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一家人才知道针儿已经给许配出去了。孩子们异常地安静,用饭碗挡着自己的脸,将目光偷偷地投在大姐的脸上。针儿脸色煞白,怀里还抱着她最小的,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妹妹。钱六的老婆第一次对丈夫失声说:“你怎么…”话没说完,钱六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睡着了。
      钱六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女儿让他许给了在码头开了一间小酒店的李家的二郎。李家的酒店很小,卖的是自己酿的,还有从乡间购来的薄酒。味道浓烈,但是没有余味。这种廉价的烧酒是艄公和码头的搬运工所喜欢的。按说李家的条件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钱六清醒过来之后居然认认真真地和李家做起了亲家。
      李家的二郎是个快活的小伙子,经常看见他撑着小船从乡间运酒过来,用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点一下,人就跃上岸来。他的这一手让许多小伙子羡慕不已。他们家看中了针儿的安静和能干。钱六心满意足地对老婆说,这门亲可是再合适不过的。他觉得自己是功臣。老婆自然没有话说。
      针儿的弟弟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往李家的小酒店跑。他们川流不息地跑回来,兴奋地喘着气向姐姐报告着。他们说,李二哥给他们吃豆腐干和花生。他们说,李二哥可以从河边跳到小船上。他们说,李二哥的小船上垒着的酒坛子就像蜜蜂的巢。针儿竖起眉毛,将他们赶走,然后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做着她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
      那个人她是见过的。夏天的时候她去河边洗衣裳,看见他光着黝黑的脊背,从小船上跳到岸上,再跳回去。看见她的时候,冲她笑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只是寻常的邂逅,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一段姻缘。
      她没有任何的改变,还是在家里操持那沉重的家务。只是不再到河边去了。母亲有时候叫她歇一歇,她只是笑笑,还是手脚不停。他们家的事情就没有个完的时候。针儿的脸上仍旧是没有血色,倒是时常泛起病态的潮红,只有颧骨那一小片,伴随着她间断的咳嗽声涌出来。
      到了春暮,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了。挑花开始飘落。一片一片的粉红的花瓣,随着一阵微风,像阵雨一样落下,落在地上,零落一片。小萦看见针儿站在泥鳅家的院墙外,抬头看着花瓣飘落。她说:“针儿姊姊,你也喜欢桃花啊。”针儿点点头,说:“真好看。”小萦说:“泥鳅不让别人摘。”针儿笑笑,一阵花瓣飘落在她的肩上。她说:“姊姊不摘。”小萦抬起头,看着她消瘦的脸。针儿说:“知道么,这花瓣可是能拿来做香囊的。”
      小萦蹲下去,一片一片地捡着桃花。针儿问她:“小萦做什么哪?”小萦说:“给姊姊做香囊啊。”小萦将碎桃花一片一片地放进针儿的手心。针儿笑着看,看到睫毛上有了细碎的泪光。
      这样一直到了夏天,钱六和李家已经换过庚帖了。钱六的老婆对他说,好像大姑娘的身体也好了不少,精神比以前足。他们都对这门亲事很欣慰。李家二郎还托人送过来一块桃红色的披帛,针儿低着头将它放进箱子里,把弟弟们的小脑袋从箱子沿上一个一个地推开,合上了盖子。
      时光就一直很平静,针儿的脸上没有胖,但是多了笑影。天气凉了下来,进了秋天之后,她又是咳嗽起来。针儿每年的秋天都会发低热,夜里盗汗。她在定亲之后反而更劳碌了,钱六的老婆几次夜里醒过来,还看见针儿的厢房有极微弱的灯光。母亲心疼女儿,敲着窗棂说:“针儿,歇歇罢,你的身子还弱着。”针儿低声说:“知道了,娘。”
      针儿是在给几个小弟妹收拾过冬的衣裳和鞋袜。忙碌的母亲无法顾全他们,她担心他们挨冻。这样操劳了不久,针儿真的病倒了,她在晒豆腐干的时候晕倒在探花府的大院子里。钱六给她请了郎中,说是干痨。自从那天起,针儿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落花街上的人们悄悄地传说着针儿的祖母和姑母,她们也有这种病,不停地消瘦,吐血,最后死掉的时候只剩下轻飘飘的一个骨架子。到了落叶的时候,针儿咳血了。有人看见李家二郎在探花府的门口徘徊过一阵。有人说李家反悔了,也有人说李二郎没有同意。不久李二郎就跟着一只商船去了淮扬。
      秋深了的时节,针儿并没有好起来,她一天只能咽下一小口豆浆,瘦的皮包骨头。大家都知道,这桩亲事已经完了。李二郎没有回来,他们家的小酒店也完全交给了他垂垂老矣的父亲。
      就在一个萧瑟的早上,钱六家哭声大作。钱六的老婆一个劲地把头往墙上撞,几个女人都拉不住。
      针儿在夜里喝了卤水,死在作坊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支撑着走到作坊的。她瘦小的冰冷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卤水缸边,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她把自己的棉衣盖在了熟睡的小妹妹身上了。这是她最后能尽的姊姊的关爱。
      钱六的老婆一看见针儿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弟妹们过冬的衣裳,哭得晕了过去。钱六蹲在地上,也捂着脸哭。帮忙丧事的人都流泪了,看着针儿那一群失了庇护的小鸟儿一样的弟弟妹妹。
      给她装殓的时候,才发现针儿竟没有一身整齐的衣裳。只把她压在箱子底的那件桃红色的披帛给她穿上。那是她第一次披上这件披帛。
      在箱子的最底下,披帛下面,压着一些干枯破碎的花瓣。没有人还能看出,它是春天里盛开过的夭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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