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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亲 ...

  •   汪晨向来疏离于人群的热闹,这份格格不入的孤僻,在毕业季喧嚣的饯行宴浪潮中,意外成了她的保护色。当同学院其他专业的同学们陆续在朋友圈晒出设计院、规划局或知名地产公司的录用通知时,她正蜷缩在G市商业银行市场部那个逼仄的实习生工位里,对着刺眼的电脑屏幕,一行行核对着枯燥的外汇流水单。这是她大四的第三份实习,如同在湍急的就业河流中徒劳地投下石子:第一份在冰冷的数据公司剥离信息,第二份在光鲜的咨询机构编织幻影,如今在这间充斥着键盘敲击和打印机嗡鸣的银行格子间,试图抓住一点看似稳妥的金融衣角。
      五月的黄昏,带着湿热的黏腻感。汪晨推开熟悉的寝室门,室友乔杉正坐在地板中央,给厚重的《地貌学原理》裹上二手书店回收的粗糙牛皮纸。地上,几只敞开的行李箱如同巨大的蚌壳,贪婪地吞噬着散落四周的杂物:即将过期的洗发水瓶、半卷皱巴巴的画纸、用秃了的水彩笔、还有几块棱角分明的沉积岩标本。
      这四年,这个地理系的室友和她共享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困境。乔杉的书架上,地质罗盘、放大镜和层理分明的岩芯样本占据着显眼位置,电脑壁纸却是一幅实时跳动的道琼斯指数K线图,绿色的下跌曲线如同狰狞的峡谷。正如汪晨的床位前,还立着陪伴她熬夜绘图的等高线绘图仪和丁字尺,衣柜里却整齐地挂着几套用于实习面试和工作的、剪裁生硬的正装。她们像两个错位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地质带。
      “她们都去谢师宴了,”乔杉头也没抬,正用一把小巧的地质锤,试图撬开一个卡死的行李箱锁扣,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寝室里格外清晰,“李教授说要给每个女生介绍对象,资源雄厚。”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
      汪晨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工牌,廉价的塑料卡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金属夹子上还粘着晨会时随手记下的便利贴,字迹潦草。她的目光扫过乔杉敞开的行李箱,在一堆衣物和书本中,一本簇新的、塑封膜都未拆的《GMAT核心词汇》静静躺着。
      “要申商科吗?”汪晨用下巴指了指那本词汇书。
      乔杉终于撬开了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把一个装着珍贵岩芯样本的木盒费力地推进床底最深处的阴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爸妈说,可以gap一年试试。”她顿了顿,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上周我去面券商行研岗,HR盯着我简历上的地理学专业,像看外星人。问我为什么跨这么大?我脑子一抽,说想证明喀斯特地貌的溶蚀规律和K线图的波动形态有哲学层面的共通性。”她自嘲地耸耸肩,笑声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你呢?汪老板?数据、金融,还是继续在咨询里打转?”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汪晨床头的墙壁。那里,一张早已过期的《城市规划专业》课表被透明胶带勉强固定着,上面用红笔打满了触目惊心的叉号。从大三开始,这张代表着最初理想路径的课表,就被各种实习的工牌层层覆盖:蓝色的塑料卡是咨询公司的门禁通行证,冰冷的银色卡片是数据公司的食堂饭卡,而此刻,别在最醒目位置的,是商业银行那枚沉甸甸的、带有旋转扣的金属工牌。它们像一层层坚硬的铠甲,也像一道道无声的封印,将那张画满红叉的课表彻底埋葬。
      父亲当年强行填报志愿时的说辞犹在耳边:“规划院是铁饭碗。”
      可没人告诉她这个饭碗要拿颈椎病和熬夜改图来换。
      “至少你不用再画图了。”乔杉似乎看穿了她的沉默,用脚尖踢开了滚到脚边的一把旧丁字尺,木尺撞击床脚发出闷响,“上周我去交终期答辩的硫酸纸图纸,那打印机吐出来的纸还是温的,带着一股难闻的化学味道。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它按在自己脸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厌倦。
      暮色更深了,昏黄的光线透过老旧的防盗网,在寝室水泥地上烙下扭曲的菱形光斑。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某个重物被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男生宿舍楼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口号般的呐喊:“岩层不灭!地质万岁!”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悲壮。
      乔杉在一片狼藉中停下动作,暮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她忽然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就像板块漂移学说里的两块大陆……硬生生地、把自己挤进了完全不相称的地质带里。裂缝早就存在,只是我们假装看不见。”
      这比喻精准得令人心悸。
      汪晨的指甲无意识抠着工牌边缘。两年前那个夜晚的气味突然涌来——
      绘图室里,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是唯一的声音。巨大的硫酸图纸铺在倾斜的图板上,散发着特有的、凉滑而略带刺鼻的气味。冰凉的丁字尺压着纸面,汪晨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用针管笔描摹着一条关键的道路红线。笔尖需要绝对的稳定,一丝颤抖就会毁掉整张图。突然,放在一旁、开着免提的手机里,毫无预兆地炸响了母亲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寂静:“晨晨!你爸被警察带走了!”
      那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无比清晰地“渗出”话筒,弥漫在空旷冰冷的绘图室里。
      汪晨的手猛地一抖!
      针尖在图纸上狠狠一戳,一滴浓黑的墨水瞬间在精确的道路红线上洇开,扩散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色如此刺眼,吞噬了所有精心绘制的线条。
      乔杉拖动行李箱轮子的咕噜声,将汪晨猛地从冰冷的回忆沼泽里拽了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
      暮色中,她下意识地看向乔杉散落在地上的书。那本厚重的《构造地质学》摊开着,扉页上,一行用蓝色钢笔书写的赠言跃入眼帘,字迹刚劲有力:“赠爱女杉杉:愿你在探索大地构造的奥秘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稳定内核。——父字”。尽管油墨已随着时光褪成了淡淡的青灰色,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属于父亲的温度与期许,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中了汪晨心中某个隐秘而酸涩的角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疼痛的羡慕。
      关于父亲,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
      高考查分那晚,父亲从S市打来的电话震碎了客厅沉寂。汪晨握着冰凉的听筒,耳朵紧贴着塑料外壳。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兴奋,背景音里是哗啦啦的麻将牌碰撞声和嘈杂的人语,清晰得如同就在隔壁。
      “晨晨随我!哈哈哈,当年我高考数学可是差点满分……”
      他的声音被一阵更大的洗牌声淹没。与此同时,厨房里传来母亲擦拭那套视为珍宝的景德镇茶具的声音,杯底与杯托清脆的磕碰声,一声接一声,精准地覆盖了父亲在喧闹中对她未来专业的粗暴安排:“听爸的,填G大城规!毕业了进规划院!稳当!”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个闷热下午,父亲托人捎来了一个最新款的iPhone盒子,包装精美。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锁进抽屉最深处,却在盒底摸到一张折叠起来的酒店便签纸。展开一看,正面潦草地写着某家空壳公司的名称和一笔数额巨大的“建筑钢材”增值税发票草稿。冰冷的数字,像一张嘲讽的鬼脸。
      而那时,她和父亲已经整整一年未曾见面了。
      关系的崩解早有预兆。
      高一开学那天,父亲将客厅的红木茶几抵给债主后,便匆匆踏上了前往S市的火车。母亲被迫接手了他留下的、一个濒临破产的建材公司烂摊子。在清理办公室时,她从积满灰尘的账本夹层里,抖落出三张皱巴巴的、未兑现的赌场借条,上面的天文数字让母亲瞬间面如死灰。无数个深夜,汪晨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能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计算器按键被疯狂按下的“哒哒”声,那声音冰冷、急促,像催命的符咒,中间混杂着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直到某个清晨,她看见母亲梳妆台上,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冰冷的当票。
      大二那年冬天,父亲像个幽灵般突然出现在Z市家中。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没有染匀,露出刺眼的灰白底色。身上那套曾经笔挺的西装皱巴巴的,袖口处赫然沾着一圈暗黄色的泡面油渍,散发出长途硬座车厢特有的浑浊气味。他眼神闪烁,言辞含糊,只说是“回来看看”。
      三天后,当身着制服的经侦支队民警敲响家门时,母亲正拿着软布,仔细擦拭着父亲遗忘在玄关鞋柜上的那枚登喜路打火机。镀铬的外壳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了民警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章反光。
      次日,汪晨回到家中。在父亲短暂停留过的卧室里,她无意中在床头柜抽屉深处,发现了半盒受潮的、印刷模糊的增值税发票。母亲沉默地接过那半盒发票,走到厨房。她拿起父亲忘在玄关的那枚登喜路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她一张一张,将那些印着“货物名称:建筑钢材”的薄纸点燃。橙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虚假的货物名称,跳跃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出母亲手中账本上,被精心掩盖在“建材采购”条目下的、真实而刺目的字迹——“赌场服务费”。
      几个月后,在S市看守所冰冷压抑的会见室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指纹污渍的防弹玻璃,汪晨面无表情地将一份文件推到指定的凹槽里。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把离婚协议签了。”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玻璃那头,父亲的眼睛瞬间瞪大,血丝密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暴起,用戴着沉重金属镣铐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面前的防弹玻璃!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在看守所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手铐链条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冰冷的白光。那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瞬间将她拉回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父亲把学费输在牌桌上,回家时表盘裂痕里还卡着半片筹码。
      走出看守所那道沉重的、如同闸口般的铁门,正午的阳光毒辣而刺眼,瞬间将她的身影压缩成脚下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公交站台的广告屏上,正循环播放着一部家庭伦理剧的预告片:男主角抱着年幼的女儿在草地上快乐地旋转,阳光洒满画面,配着温馨的旁白。那旋转的剪影,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开了尘封的记忆——初三寒假,父亲唯一参加过的家长会,他坐在教室后排用手机玩□□,筹码碰撞声比班主任的讲话更清晰。
      回程的高铁呼啸着穿过宽阔的江面,巨大的桥索在窗外飞速掠过。一直沉默的母亲,望着窗外奔腾的江水,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他当年,是他们那个穷山沟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出来的大学生。”
      汪晨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巨幅广告牌。一块崭新的广告牌上,“诚信纳税模范企业”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格外讽刺。而就在那排金光闪闪的大字正下方,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数字,像一道隐秘的伤疤——那正是父亲早已被工商部门注销的、属于他那家“建材公司”的统一社会信用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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