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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日月代明 ...

  •   暝霭向敛,暮色渐满房栊,云晅负手立在窗前,看那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衬得那抹如不速之客般闯入的影子更加刺目。

      科头跣足,一袭素衣,夕阳将他幼弱的影子拉得修长,乍看之下,似足了那个云晅已相见无言的人。

      云晅心中忽有些烦闷,转身欲待离去,正在此时,那童子微微偏过头来,凉风拂鬓,露出半张面孔,云晅眼前一花,霎时间竟似被夺走了魂魄,目光穿过那如在镜中的面容,回溯了十余年的流光。

      他于殿前已跪了不知多久,膝下是粗砺的席蒿,手中捧着的是捆扎成束的细荆。

      他甘居娈宠,潜隐在慕容凤枕边,联络朝臣,以期从中起事倾覆北燕,践行素来毫无辙迹,唯有那次,不慎露了形迹。

      为重获慕容凤信任,他负荆请罪,他不畏夏楚加身,只惧大事不成。

      可那扇殿门始终紧闭,砭骨的寒风似在声声嘲笑,夹杂着谁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声音?

      云晅打了个寒噤,两树桃木间,幼弱的身影东摇西晃,似要被风吹断了。他心中忽然一阵抽搐,闭上眼睛,耳边却断断续续传来严峻的诘问和拙劣的谎言——

      “中宠臣不得交通外宫,你忘了寡人的令旨了?”

      “臣不敢……臣出宫只是为了解闷……”

      一样物事被掷在他脚下,云晅目光一颤。
      “果然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若非这枚玉符,寡人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晋人安插在寡人身边的斥侯。”

      云晅遽然睁眼,窗外,明月奴高举细荆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听到自己强作镇定的声音:“臣出未告,甘受陛下责罚。只是陛下所指谋大逆之事,臣虽死不敢为!”

      慕容凤扳起他的下巴,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血肉:“欲行谋逆之事,你以为仅受笞责便可了结?”

      在那无星无月的痛苦降临前,云晅冲出殿外。

      他已忘了此后他的□□怎样被凌迟,尊严怎样被践踏,许是对他的美貌到底有几分不舍,他即将在东厂的酷刑下了却残生前,慕容凤赶到“恩赦”了他。

      而此时此刻,能救下他的,唯有自己。

      他心中一片昏乱,一言不发,一手夺过荆条,一手拽起那纤细的手臂便往殿内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呻吟,那孩子似是绊了一下,云晅身形一顿,放缓了步子慢慢随着他挪进屋内。

      进得室内,云晅还未开口,明月奴已跪了下来。他双膝一触地,只觉一股钻心的疼痛闪电般袭来,身子前仆,只得以手肘撑住身体,才不至狼狈不堪地伏在地下。从背后望去,他只着一袭白色中单,更衬得身形纤薄,满是不胜之意。

      云晅望着他颤抖的脊梁,室内似也穿过一阵寒风,将他焦灼的思绪吹得冷透。

      明月奴心中又羞又悲,纤长的睫毛下,泪水如扯断了线的珠帘滚落,落在地上,不多时就积了一汪水渍。私自出宫,只因思亲之心,与顾子衿只是闲话家常,自度无罪。只是不曾想到,因自己一时随性之举,竟连累了他人受过。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嗒”的一声轻响,明月奴身子一抖,可落在他脊背上的却非狠厉的夏楚,而是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

      云晅轻轻扳过他的脸颊,见他编贝般的乳齿深深嵌入下唇,胎瓷般细白的面颊上尽是横七竖八的泪痕,内心编排好的循循善诱之辞忽然尽数忘了,唯余一片酸软无力。他趺坐在地,将明月奴置于膝头,他缺袴的袍裾散开,雪藕般的小腿上两团刺目的淤青瘢痕跳动在云晅心头,带来一阵阵痛楚。他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抚触。

      明月奴感受着这陌生的温柔,如在梦中:“陛下为何不致之笞责?”

      云晅自袖中取出一方通体莹洁的白釉药盒,清冽之气冲入鼻端:“君子耻之,小人痛之。你既已有耻心,痛之何益?”

      明月奴握住云晅的袖口,仰起脸来,他脸上的泪痕尚未全干,此时又蓄了一包泪:“私自出宫,全是臣一人之过,大哥全不知情,求陛下解了大哥的禁止罢。”

      云晅为他敷药的手微微一顿:“你心中有愧的,只是你大哥?”

      明月奴眼中笼着一片朦胧的水雾,看不分明,云晅不愿多生事端:“你是否私下去见了顾公?”

      明月奴轻轻点了点头,“是,只是此事,臣没有做错。”

      沾着药膏的手指仍与自己肌肤相接,只是指腹间的热度似在一寸寸褪去。云晅熟视了明月奴片刻,神色喜怒难辨,忽然站了起来,抱着他大踏步转入寝殿,置于那锦帷绣幔的绮褥间:“你累了罢,就在此好好休息,”微微一顿,“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宫中,由我亲加鞠养,不必回东府了。”

      罗帐中盈满了蘅芜的清香,身躯陷在柔软的茵褥中,催人入梦。唯有颈下一方玉枕,渗出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气。云晅的手抚上殿门的青玉铺首时,明月奴忽然从虚幻的温柔中挣出一丝澄明:“那大哥?”

      云晅缓缓回过头,一股寒意沿着明月奴的脊梁透了下来。

      “私纵你出宫,他,以及相关之人,皆应受罚。”

      明月奴尚未听懂他话中之意,身子已先颤抖起来。他咬着牙翻下床榻,双膝重重砸落在地,登时渗出了一身冷汗:“大哥、太师皆是受臣连累,请陛下责罚臣一人便好。”

      他细白的手指在地上无助地抓寻,可那束细荆早与虚幻的温柔一起,被遗忘在了日月皆不能至的角落,忽然他指尖触到一片凉滑的衣料,抬起头来,对上云晅似有讽意的目光:“耻之不变,痛之何益?”

      明月奴的眸子如受惊的小鹿,湿漉漉地,又像水洗过的墨玉珠子一般,晶莹澄澈,唯有他知道,那好似能一眼看透的眸子深处有多少机心伪装,不由自主地吐出更为诛心刻薄的话来:“窃国者侯,太师可当此言。”

      明月奴脸上的惶惑在听到这句话时如被水洗,冲刷得干干净净。他迎着云晅有些讶异的目光一寸寸直起腰,双膝虽微微颤抖,目光却坚如磐石:“陛下,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当的一声,云晅将那方玉镂金带枕拂落在地。枕匣弹开了一条缝隙,隐约露出一角白笺。室内再度有暗香浮动,与云晅身上佩戴的香有些相似,却无此时的厚重迫人。明月奴循着那柔和亲近的味道,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玉枕边。

      那香气确是由枕匣开启的缝隙渗出的。枕匣内原是一札信笺,用芙蓉花汁调香粉作墨,故香气经久不散。墨中杂以金箔,书于白笺之上,月辉映照下,金光粼粼闪动,好似谁的泪水洒在了信笺之上: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从纸张泛黄到墨迹未干,凡两千余夜的相思,尽在这一首词中。

      明月奴轻轻放下纸笺:“陛下心中有牵挂之人,为何不亲加寻访,只能寄托于梦境?”

      他问出这探人私隐之言,坦荡如砥,似在扪心自问。云晅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他的话:“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冰轮皎洁,流转的清辉不知何时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臣闻再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况世间无有不亡之国,今日所费之心力,明日可能尽成虚幻。陛下宵衣旰食,不如贵以身,爱以身,从心所欲。况且,天下真的重得过自己么?”

      一片岑寂中,唯闻两颗心逐渐重合的跳跃声,以及一人愈渐急促的喘息。随着一捧火光割开混沌,在他额角闪烁的一点晶莹訇然砸在地上,如落针可闻,他缓缓将一物移于火上,手未有半分颤抖——

      幽兰堕于火中,不过因香而焚。殿内陡然大明,蓬勃的火光如日之恒,一瞬间夺尽了清冷的月辉。云晅身后的剪影在火光中灼灼舞动,摇曳不定:“你只知从心所欲,却不知不逾矩。庶人从心所欲,所误者一身;天子从心所欲,所误者一国,皆关民命,不可忽也。故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汝之从心所欲,所害者非惟至亲之人,更及无辜。又有何颜面贵以身,爱以身?

      “至于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朕只能告诉你,杀己利国,朕九死不悔!”

      他一面字字诛心,一面步步逼近,不带任何慈悯,如在战场上面对最为不共戴天的敌人。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然他无一胜者。唯有他心知肚明,那童子轻描淡写吐出的悖逆不轨之言,正是多少个抚枕的中夜,鞭笞他道心的本心。

      明月奴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中渐渐清晰,他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云晅,目光如长天澄碧,似能映照出他义正辞严之后的矫情自饰。霎时间他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但他自少至长,乾纲独断,政自己出,从不知动摇为何物。至少在此刻,决不能任由幼凌于长、日月代明!否则自己多年来奉为圭臬的一切,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朱舄跨过重重门限,他不曾回头——将相思化作的灰烬抛在身后,将婴之未孩的恶欲锁在门后。他已亲手焚毁了自己此生唯一的脆弱和妄念,从今往后,他还是身有所正,言有所归,行有所指的帝范。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隔着本心与道心,那声音如影随形地追上了他:“陛下此后,是要将我困囚在此了么?”

      他仰首,仰望被四方檐角切割成四方的沉沉夜空:“被困囚的,又岂止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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