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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少昊之珠 ...

  •   许多年后,云晅忆起与明月奴初遇之时,仍不免怃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礼记》中的句子,他三岁时便谨记在心,不敢或望。自主神器,他兼爱苍生如保赤子,可为何却不能对明月奴一视同仁?究竟是因那未形的猜妒之心,还是那如浑金璞玉般纯粹的孩子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一个陌生到丑恶的自己?

      ——他的胸襟气度,竟还不及彼时总角之龄的长哥儿。

      长哥儿名玥,原是天赐君王的神珠,然神珠皎如明月,已夺去了朦胧的日晕。

      这日昧爽,太子云玥依制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佩容臭来朝,问毕皇帝何食饮后却不退下,只垂手在旁侍立。云晅从案牍后抬起头来,云玥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字,躬身放在御案之上:“这是明月奴这月的窗课,呈陛下点定。”

      云晅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先见黄绫封面上斗大的“窗课”两字之侧,用略小的字题着“明月奴”,没来由地有些不喜。他一面翻开窗课,一面道:“大夫士之子,不敢与世子同名,名子不以日月,明月奴之名两忌皆犯,需改。”

      他揭过册页的手指忽然顿住。

      薄薄竹纸本子上的字迹极为熟悉,只稍显稚嫩,就像……

      云玥见皇帝脸上忽现亲切之意,道:“讲官以阿弟书有家庭法度,不敢擅加点评,故呈陛下御览。”

      岂料皇帝怔忪了不过一时,眼底的热度一寸寸冷下去,直到流露出一丝了悟之意。他双掌一合,将窗课扣在掌心:“此子与我非但貌似,法帖更是相似。顾公精研书法,定是早早便教他习我的字,方足以以假乱真。还真是忧深虑远!”

      云晅心有千千结,自是不知太子是何时悄然而退,又是何时具一身朝服衮冕顿首在他脚下:“臣有一惑,乞陛下赐教。”

      云晅微怔,只见太子缓缓抬手,拔下头顶远游冠的犀角簪子,将冠簪恭恭敬敬放在身侧。他深深俯首,墨发触到身前的黼黻章纹:“臣乃罪臣之后,曾大逆不道谋害圣躬,天恩弗究,反亲加鞠养,以为己子,更付以社稷。今明月奴不曾得罪,为何不见容于君父?”

      原来太子云玥便是当年云晅于西市救下的稚子阿宝。他以父不受诛而死,子不复仇非子,故欲谋行鸩毒。只是他不善作伪,奉上那盅鸩酒时魂不守舍,被云晅看出端倪。云晅为解他心中怨结,明知是鸩酒仍欲推心饮下,阿宝大惊之下无暇多思,扑入他怀中,就着他的手便去饮那盅鸩酒。被云晅长袖一拂,扫在酒盅之上,金盅倾翻,酒水泼湿了他的缂丝袍袖。

      云晅缓缓直起身,眸中神色如当日映着点点烛火的液体,毒人之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卿和他,不一样。”

      云玥凝视着他:“有何不同?”

      云晅紧紧咬着牙,似是每个字都要抽去他极大的力量:“这孩子……是萧桓与顾子衿安插在朕身边的棋子。他们虑卿贤明,欲取卿见代,再逼朕内禅,好挟持冲主把持朝政。”

      云玥目光如静水流深,无波无澜:“当年臣问陛下:臣父死非其罪,何也?圣谕曰:有罪者非惟一人,而此制已大病,为除此痼疾,朕不得已杀不辜殉道。今日有罪者不外萧桓、顾子衿二人,明月奴乃懵懂稚子,无辜蒙垢,然陛下此举,仍是不得已之心么?”

      嗒的一声,那卷窗课坠在地上,纬编弹开,露出墨沈淋漓。云晅弯下腰去拾,但他双手发颤。云玥上前拾起,抬起头时却不禁怔住。

      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奇异的神情,目光紧紧粘在熟悉的字迹上,似在追忆一段践行则无辙迹的奇策密谋,又似回忆起了一段痛心疾首的往事。

      云玥又翻看手中的窗课。果是书习的陛下的字,只是比之今日圆和润媚的御笔,更为清俊峭拔,正是君父少时的书法!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皇帝透过这仿书看的,不是那形貌、书法皆与他相似的少年,分明是少时的自己!

      君父的过往如雾色笼罩的一段浩渺江水,他伸出手去却探不到其下的汹涌暗流,只得切中肯綮地道:“依臣观之,明月奴与陛下形貌虽似,性情却是大异。”

      云晅眸中光华微微一转。
      “陛下謇謇,阿弟天真;陛下穆穆,阿弟无邪,陛下心怀天下,阿弟却似万事不萦怀。恕臣直言,陛下宵衣旰食,固是高亮以故其中,比之明月奴返璞归真,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

      “一月来,臣与明月奴出则同乘,入则同榻,自朝及夕,未尝违离。于他心事,也略知一二。臣观他无心庙堂之争,似也不愿居于东府。纵然外朝有人欲引他入局,想必他也不会任人摆布。”

      寥寥数语,于云晅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明月奴入宫那日,云玥并未在场,可他所述,却与当日自己所亲见分毫不差。许是明月奴终究还是被立为皇子,那日他画地令方,以顾家子自居,在他心中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便轻轻地逝去。

      岂敢爱之?畏己而已。

      此时,由着这一瞬的愧疚荡起的怜惜之情,他任由仲子逾越了心中的高墙。他抚了抚云玥未着冠簪的发顶:“吾有子而不能自明,不及卿为兄之友。”

      云玥眸中光华熠熠:“陛下之意——是以明月奴为子了?”

      云晅微笑道:“区区一稚子,就算为斥候,朕也无忌。”

      云玥喜笑道:“陛下慈怀!”拜倒在他面前。

      云晅微笑着挽他:“朕和你一同回东府,明月奴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我给他带去。”

      此后,云玥常想,若那日明月奴没有私自出宫专就顾府,抑或朝中几名忠于陛下的大臣没有在几日后被萧桓以雷霆之势一举铲除,或许君父与自己兄弟二人便是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然,万事岂有如果。

      那日云晅神色漠然地将玉玺盖在萧桓拟好的诏书后,推案起身,仰首望天。云玥伏在地上,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如是僵了不知多久,听到了皇帝浸透血气与寒意的声音:“果然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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