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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父不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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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了一场,不过是起落浮沉数年的时光;人主的筹谋覆了权臣目中无君的野望,天子与故人决绝的日子恰好像故人离京的岁月那么漫长。如今君弱臣强之势已易,一月前地方豪强攻杀郡守,萧桓率军平讨,却中途退军,大失民心。
鱼已入彀,可收竿矣。
建康城的天空在寅时末刻便显出异象。浓云自钟山方向压来,如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坠在宫檐鸱吻上。云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武臣之首那个峭拔的身影上——时移事易,虽已两心间隔,但每每望向这个人,仍能在他心底激起疼痛的涟漪。
殿外闷雷碾过太极殿的琉璃瓦时,萧桓正将手谕高举过顶。玄端上的蟠螭纹在闪电中泛着青芒,似要择人而噬:“储副假托粮草不足,手谕臣退军。臣退军后又责臣何以退军——”鹰目扫过云玥眉目低垂的脸,“前后乖违,陛下当如何处置?”
素绢在风中簌簌颤动。云晅的指尖刚触及绢面,一道闪电便劈开了昏暝——雪光映照下,“新月刃”字体的末笔处,那铁画银钩的收势分明是顾子衿的风骨。他忽然攥紧绢帛,翡翠扳指在御案上叩出清响:此事似是顾子衿与萧桓合谋构陷太子,但若卿……
天边翻涌的云涡隐约有紫电游走,直刺入心,他望向阶下那道雪色身影——顾子衿垂眸而立,睫毛如静潭边的寒苇,纹丝未动。七年来云晅与他退无私面,此时竟难以在他喜怒难辩的脸上揣度出半分心事。
“陛下当如何处置?”萧桓的声音如沉雷如碾过青铜鼎的闷响。
云晅猛然阖目。
“臣有罪。”
清冽的少年声线刺破凝滞。云琛自暗处出列,脊梁挺得笔直,却似一株新竹被骤雨压弯了腰。他跪伏时袖口扫过青砖,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嶙峋如未琢的玉。
“咆哮朝堂,叉出去!”云晅遽然起身,声音却破碎如碎玉投冰。攥住他心脏的冰凉大手在云琛初开口时微微一松,随即又攥得更紧,冰凉的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似八岁那年的殿前雪,无声而绝望。
“陛下!”云琛微微振声,“臣闻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他跪伏时后颈一节嶙峋的脊椎抵着素纱中衣,像未出鞘的薄刃,刺破了云晅的色厉内荏,“请陛下予笔墨,臣可当殿书写,陛下与诸位公卿皆是书法名家,自可比对笔迹是否一致。”
惊雷炸响的刹那,侍从展开的素绢如垂天之云。狼毫蘸饱浓墨,少年腕底千钧。第一笔落时,殿外闪电劈开天穹,雪亮电光映得他眉目如画。墨迹游走如龙蛇,勾挑处锋芒毕露刺向萧桓,收笔时暗藏回锋回护父亲——亦如冰寒的利刃刺入云晅的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波无澜道:“上阳王琛与丞相桓合谋构陷太子,着将上阳王廷杖四十,丞相回府待罪。”
仿佛有一只巨手撕裂天穹,暴雨如天河倾泻,将宣室殿前的汉白玉阶冲刷成一面昏镜。云琛被按在刑凳上时,雨水已浸透素衣。少年单薄的脊背在湿衣下清晰可辨,宛如一柄将折未折的玉簪。
云晅微微向前倾身;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头已及他肩高,金乌谣时他虽怕到了极处,但在自己面前昂首不屈的样子让他恍惚以为这孩子已长成了大人模样,如今他伏在刑凳上的身形却分明还是个稚子。
刑杖破开雨幕的声音比雷声更厉。云晅看见那截白玉般的颈项在剧痛中扬起,宛如将死的鹤。雨水顺着他的颈流淌下来,在云晅眼中映出刺目的闪光。
他蓦然侧首。
血水在青砖上已蜿蜒成溪,廷杖击落时便带起一片片血雨,扬起的血珠溅落在少年脊背上,绽出了点点红梅。云晅看见他泛白的指甲死死抠住刑凳的边缘,任由木刺陷入指缝,却未发出一声惨呼。血雨挟着腥风扑入殿内,顾子衿的雪色衣袖簌簌颤抖,不知他广袖掩映下的手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攥紧。“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句话在云晅心口砸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不呼父母,原是父母不可恃。
身后廷杖仍一下下落,仿佛要将骨肉也击碎。云琛费力地昂首,雨幕将丹墀上那个明黄身影晕染成模糊的光团。他努力睁大眼睛——父亲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藻纹丝不动,如同庙堂里泥塑金身的神像,连衣袂都不曾被风雨惊动分毫。
少年突然想起去岁生辰,云晅亲手为他系上玉带钩时,指尖曾不经意拂过他颈侧。那转瞬即逝的温热,此刻竟比刑杖更灼人。他死死盯着那方高台,渴望在那张永远完美的面容上寻得一丝裂缝,哪怕只是蹙眉也好——
可皇帝只是微微侧首,吩咐将殿心跪着的萧桓带下去。朱唇开合间,一滴雨从冕旒坠下,正落在云琛眉心,冰凉如谶。
杖声混着骨肉闷响。云琛的头缓缓垂落,额角重重撞上凳沿,一行新的血痕便渗入石缝间流淌的血泊。四周的声音忽近忽远,恍惚间一具温热的身躯覆上他遍体鳞伤的躯体,云玥双臂展开如鹤翼,以身蔽住弟弟伤痕累累的脊背,嘶声泣道:“陛下教子过甚矣!臣愿代阿弟受剩下的杖刑!”
云晅的指甲猛然刺入掌心。
雨过天青云破处,宛如被泪水洗过的镜面。观刑的群臣已俱散去。云晅步下御阶,玄色龙袍下摆浸在云琛漫过台阶的血水中。他抬首与唯一未去的那人对视——顾子衿眼中映着残雨,云晅眼底沉着灰烬。
“若卿。”他轻唤,却再说不出什么。掌心伤口绽开,一滴血垂直坠入云琛的血泊,荡开细小的涟漪。那圈波纹不断扩大,终于触到顾子衿的皂靴边缘,像一句未能出口的诘问。
血水倒映着两张同样疲惫的脸,中间隔着他们共同摧毁的明月奴。